太傅新丧,罢朝三日,皇帝可以不上朝,可政事却是耽搁不得,慕月笙清晨便去了内阁,堆积如山的折子等着他审批,他一坐下去忙了整整两个时辰才得歇口气。
    政事堂后面有一两层的小阁,专拨给慕月笙办公所用,慕月笙便端坐在堂屋正中,凝神翻阅奏折,轮廓分明的脸沉淀着几分难言的冷倦。
    葛俊便在这个时候跨入衙署,朝蓝青微一颔首,躬身立在慕月笙身旁,低语道,
    “主子,夫人好像病下了...”
    慕月笙闻言,清冽的眸子朝葛俊看来,一时有些愣神,默了片刻,凝眉吩咐,
    “找个太医去给她瞧....”
    “遵命!”
    葛俊离开后,慕月笙就不怎么看得下去折子,修长的手指轻轻按压着奏折,寻思半晌,抬眸问蓝青道,
    “崔棣何在?”嗓音略沉。
    蓝青瞥了一眼墙角的沙漏,躬身回禀,“这个时辰,想必在衙署当值。”
    “你去安排下,中午我见他一面。”
    “遵命。”
    一刻钟后,蓝青打工部衙门回来,瞧见几位大臣灰头土脸从里面踱出,撞上蓝青一个个围了上来,叫苦不迭,
    “蓝长史,是不是太傅仙逝,国公爷心情不好啊,听说今日来讨示下的都被骂了一遭,我也算追随国公爷数年的老人,还是头一回见着他这般克制不住脾气呢。”
    “就是,就是,我这个方案先前廷议过,怎的还被国公爷给挑出了毛病,将我打回去重写,哎,可把我给愁死了。”
    “........”
    蓝青瞅见众人愁眉不展的,顿时苦笑不已。
    他能说咱们这位端肃持重的国公爷,被人休夫了吗?
    蓝青抬手压下众人聒噪,和颜悦色道,
    “近来国公爷确实心情不佳,倘若这几日没特殊事,最好别来招惹。”
    数位大臣如打了霜的茄子,恹恹离开。
    午时初刻,蓝青正要派人去对面杏花村安置席面,就瞧见葛俊耷拉着脑袋,满脸颓丧上了台阶。
    “怎的这般灰头土脸?”蓝青讶异问着,他比葛俊年长几岁,平日以兄长居之。
    葛俊扯了扯唇角,露出几丝苦笑,
    “我带着太医去夫人那,被人家云碧拿着扫帚给赶了出来。”
    蓝青满脸惊愕。
    天有烟岚,时而滑过散散的云,沉沉闷闷,暑气难当。
    蓝青前胸后背都被蒸出汗珠,愣是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他略带同情觑着葛俊,僵笑道,“也难为你头一回遭人冷眼,受着吧,慢慢习惯就好。”
    这场面怕是以后还不少呢。
    “对了,别跟爷说,就说....”
    话音未落,余光瞥见一熟悉的乌靴立在门槛内,蓝青惊得所有话都堵在了嗓子眼,差点将自己给呛死。
    二人愣是跟门神般,眼观鼻鼻观心,拼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葛俊已在脚下抠地缝,瞧瞧哪里可以钻进去。
    慕月笙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大抵这一辈子都没这般难堪过。
    颀长的身影立在穿堂正中,风声猎起他的衣袍,一股冷幽气猝然从身后甬道灌了出来,渗入他衣领,激起一阵阵颤麻,他眼底情绪浓烈如墨,怎么都掩盖不下那抹凄楚。
    午时三刻,宫门大开,官员从衙署鱼贯而出,纷纷散去四面八方吃酒用膳。
    这里出来的官员非富即贵,吃席都极为讲究,为此对面平康坊便开了不少高档酒家,其中最有名的便是杏花村。
    慕月笙平日膳食皆由御厨分发,更从未请人用过午膳,一来没人值得他费心思,二来,他日以继夜沉迷朝政,也没这个功夫。
    崔棣被请来,眼底盛着惴惴不安,倒不是担心得罪慕月笙,而是怀疑慕月笙与崔沁之间起了什么龃龉,崔沁身世可怜,经不起慕月笙任何敲打。
    一进来便朝窗下那高大的身影,恭恭敬敬行了礼,
    “给国公爷请安。”
    “大老爷不必客气。”慕月笙侧身未受他的礼。
    崔棣眼底闪过一丝惊异,略带从容落座,瞧着慕月笙这举止,倒不像是来问罪的。
    蓝青吩咐侍者上膳,鳜鱼鸭汤,鹦鹉虾仁,莴苣豆腐,上了一大桌子。
    二人却是手垂在两侧,谁也没动筷子。
    屋内镇着冰块,冰凉的湿气如丝四处横贯,室内清凉一片,落针可闻。
    崔棣昨日去太傅府吊唁,回府便听儿媳妇说崔沁与慕月笙和离,被刘氏那蠢婆娘给赶了出去,他气了个半死,立即叫人去寻崔沁下落,关起门狠狠叱责了一番刘氏。
    只是刘氏性子泼辣,这么多年了,他也管不住她,训也白训。
    只盼能尽早寻到那孩子,将人接回府是正理。
    默了半晌,崔棣按捺不住,倾身而问,“可是沁儿有不周到的地方,惹您动了怒?”
    无论何时,崔棣从未把慕月笙当过侄女婿,崔沁当初嫁给慕月笙,他并不同意,奈何那孩子一股脑钻进去,他劝不住,如今好了,到底还是分了。
    慕月笙在江南名头如风声鹤唳,一介文弱书生凭着一柄利剑撬动整个江南,让无数豪族影从,靠的不是无双的智计和雷霆手段,还能是什么呢?
    朝中没有人不忌惮他,沁儿那傻丫头居然还敢嫁给他,碰了遍体鳞伤回来,崔棣想想都心疼。
    慕月笙见崔棣一副小心翼翼的神色,想起崔沁数次说他没把崔家当岳家的话,心头涌上一股悔懊,遂宽和道,
    “您别这么说,是我对不住她,她主动与我和离的。”
    崔棣眸露震惊,“她...她主动离开的?”
    “是。”慕月笙郑重点头,他一张俊气逼人的脸惯常没什么表情,此刻却难得现出几分温和,
    “崔老爷,原是我不对,惹了她伤心,可她到底是崔家姑娘,怎么能让她孤身一人住在外头?”
    一想到若有贼人窥测崔沁相貌或起歹心,慕月笙便觉煎熬,只恨不得立刻将她捉回来。
    崔棣面露难堪,原来慕月笙是为此事而来,倒也有心,他郑重一揖,“此事是内子不对,我已叱责了她,正派人在寻沁儿下落,只是这丫头带着几箱子嫁妆,凭空消失了一般,暂时不曾有消息。”
    “她在燕雀山下的燕园。”慕月笙眸光湛湛截住他的话。
    崔棣心头更为震撼,这才和离一天,便把下落给打听得清清楚楚,可见是暗中派人跟着护着的,定是对沁儿还存着心思。
    崔棣压下心头复杂情绪,望着慕月笙缓缓点头,“谢国公爷告知,我这就去接她回来。”
    说着便连忙起身,也顾不上吃饭,直往外奔。
    慕月笙也不拦他,只是起身朝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施了一礼,崔沁在外面多待一刻,便是一刻的危险。
    安全嘛,他的人看着倒是不怕,就是担心她独自一人抛头露面被人瞧了去,惹了登徒子叫人忧心。
    脑海里滚过她那张灼艳无双的脸,当真是国色天香,世无其二。
    大抵是不乐意她被人瞧的。
    崔棣吩咐小厮买了几个胡饼,在马车里匆匆填了肚子,小憩片刻便到了燕园。
    下了马车,小厮已敲开了宅院的门,云碧瞧见崔棣来了,眼眶顷刻泛红,朝他福了福身,哽咽着道,“老爷,您可来了....”
    “快带我进去看看沁儿!”崔棣眉眼压着,脸色极为不好,大步往里边走。
    宋婆子那边听到动静已搀扶着崔沁起床,上午煎了药喝,睡了两个时辰,出了一身汗,倒是好了不少,宋婆子又帮着她将那沉甸甸的青丝给挽了一个随云髻,搀着她下了塌。
    崔棣匆匆掀帘步入,一眼瞧见侄女若消瘦的荷枝立在那,眼泪登时涌入眶中,“沁丫头!”
    崔沁软绵绵地朝他施了一礼,“大伯父。”
    崔棣眼眸酸胀难当,不忍瞧她的模样,别过脸去抹了一把眼泪,回眸斩钉截铁道,
    “快些叫人收拾了东西,这就跟我回去。”
    崔沁眉眼秀雅如故,唇角缓缓溢出一丝笑容,平静又从容,
    “大伯父,我哪儿都不去,我在这里就很好。”
    崔棣已皱眉,“胡说,你跟我亲女儿有什么分别,怎的让你独自一人在外头租园子,我知道你埋怨你大伯母不礼遇,伯父已经叱责了她,刚刚得报,你北崔家的老祖母罚她去了祠堂,家里如今是你大嫂管家。”
    “快别耽搁,跟我回家。”
    崔沁不等他说完便已摇头。
    太阳西斜,斜阳洒落窗棂,投下一束光柱,空气里因子翻腾滚动,屋子里还残留着药香,宋婆子面露关怀,巧姐儿满脸娇憨,哪怕是云碧也底气十足从容而立。
    崔沁收回目光,满面宁和,“大伯父,您看我在这里,想吃什么便煮什么,想什么时候起便什么时候起,无拘无束,无牵无挂,竟是比哪里都好,您待我再好,终究不是自个儿的家,高兴便留着,不高兴便赶走,沁儿虽无志气,却也不想再看人脸色过活,还请您原谅侄女!”
    崔沁扶着塌沿,颤颤巍巍跪了下去,欲朝崔棣行大礼,
    “不可!”崔棣已面色胀红,双手伸出,微的颤抖,羞愧难当。
    “你快别说这样的话,你嫁了慕月笙,将自个儿折腾成这般模样,落得个孤零零的下场,反倒是大伯我因你免遭灭门之祸,还因祸得福升了官,你若是独自在外,叫我于心何忍,我又如何面对你亡父英灵。”
    崔棣说着,已老泪纵横,涕泪交加。
    崔沁给他磕了一个头扶着宋婆子手臂起身,柔弱望着他笑,“大伯,当年是您将我接入府中,给了我栖身之地,又养了我一场,您对我够好了,我不肯跟您回去,不是因为大伯母,而是我不想再寄人篱下,那日子我过够了,得空我会去探望您,您请回吧。”
    她心中虽感恩崔棣,可她不想再与崔家有任何瓜葛。
    孤零零的,有孤零零的好处。
    崔棣见她心意已决,说再多都是无用,不禁悲从中来,大恸落泪。
    僵持了半晌,崔棣左右掏出一些体己银子,红着眼欲要递给崔沁,
    却被崔沁笑着推回,“大伯父,沁儿有银子花。”
    崔棣觑着她笑颜如花,暗作思量,眼下她刚和离,该是心灰意冷之时,且待时日,她心情开阔,再将她接回府中,以侄女品貌和他如今地位,为她择一佳婿不难。
    离开之时,他执意留下一婆子给她看门护院,崔沁推却不得只能收下。
    慕月笙至晚方归,从葛俊口中得知崔棣亲自去接,崔沁依然无动于衷,一时躁郁不堪。
    遥想当初听说青梅竹马的师妹裴音,在继母蹉跎下几欲寻死,他二话不说想了那法子将她给救下。如今崔沁被崔家冷落排挤,一人孤身在外,他竟是想不出个半个法子来帮她。
    他已经失去照应她的资格。
    他丢了他的娇娇儿。
    一股极致的无力和懊悔涌上心头,慕月笙几乎是撑在廊柱上,半晌透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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