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婆子提着一盏风灯置于一旁, 陪着崔沁赏夜景。
    崔沁裹着一件银白色的银鼠皮披袄,乌黑的发丝挽成一个随云髻, 只插了一支白玉簪子, 一张俏白的小脸陷在软软的白色兔毛里, 越发显得玉雪娇媚。
    慕月笙清湛的身影踏破漫天细雪, 自长廊逆风而上, 裹挟着一股莫名的凄楚掠至廊芜下。
    他凝望凭栏远眺的人儿,她眉目清淡, 气质清绝,仿佛这世间喧嚣, 人间苦乐皆是过眼云烟,她如隔岸观火, 不染半点烟尘。
    “沅沅....”他嗓音沉的骇人。
    崔沁回眸对上他寒潭般的眸眼, 黑漆漆的,深不见底。
    她并不意外, 更好像在此处等候他似的。
    宋婆子悄悄退下。
    二人隔着一个燃烧正旺的炭盆,明烟缭绕, 凄凄楚楚,相望不语。
    一时间天地的雪雾越来越大,密厚的风雪将整个揽月阁包裹其中,也将二人隔绝在烟尘之外。
    崔沁默了片刻, 开门见山道,“将你的人带走吧,你的好意我领了。”
    慕月笙负手而立,眸色冷冷沉沉,并不接话。
    崔沁再道,“我知晓你的心意,是担心我过得不好,可是你并不知道,受人恩惠我过得会更不好,这不是我该得的,俗话说,有几分能耐便吃多大口饭,我胸无大志,也没有要与谁争锋之心,只求在这世间有一方天地能容我喘息,没有人干扰,不用看人脸色,简单纯粹过日子。”
    “我不过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也无欲无求,你就当我混日子罢了,有难处的时候我不会觉得难,有苦头吃我也不会觉得苦,高兴或许笑一声,仅此而已,若是有人与我牵绊,反而叫我不自在。”
    “你可明白?”
    崔沁眸眼黑亮,清透如水,就是太透了,这世间的万家灯火五光十色在她眼底掀不起半点涟漪。
    慕月笙满腔的话,被她堵住,嗓子黏住似的,竟是开不了口。
    留她?她已如羽化登仙,似要离去。
    就这般放手?心底又有个强烈的声音叫嚣,欲将她给拽回来。
    苦涩在舌尖打转,隔着烟火,慕月笙眸宇凝然朝她伸手,
    “高处不胜寒,沅沅,你跟我回家。”
    崔沁凝望那宽大的手心,布满粗粝,竟是那般熟悉,它曾多少回摩挲着她软柔的手背,为她取暖,与她嬉戏。
    崔沁泪意尽化作苦笑,仰眸迎视他清隽的眉眼,
    “慕月笙,有一句话我一直想问你,你屡次追来燕雀山,三番欲叫我跟你回去,到底是因为喜欢我,舍不得我,还是因为不甘心?”
    崔沁的笑容依然昳丽,却是清透如烟,在她唇角一闪而逝。
    他不情不愿与她处了半年,哪里能抵得过他与裴音二十年。
    谈爱简直是可笑。
    不甘心罢了。
    “不甘心一个事无巨细照料你的小妻子,陡然间从你生命里抽离,你不适应,也不习惯被人拒绝,所以不顾一切,想要将她拽回去?”崔沁声音清清郎朗,如珠玉坠地。
    慕月笙闻言一怔,几乎愣了半晌,咀嚼她这话的意思。
    有区别吗?
    他眉目微怔,清湛的眼底掠过几分茫然,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已然有些不快。
    崔沁将他的表情收在眼底,失笑一声,“慕月笙,或许你从来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怎样的。”
    “你且回吧,将你的人带走,我们,真的不要再这样下去。”
    雪花漫天飞舞,顷刻间将她的声音吞没。
    慕月笙闭了闭眼,一股郁结之气从腹部缓缓升腾,终从胸口吁出。
    舌尖抵着右颌,半晌没说出一个字来。
    他也不是死缠烂打之人,事不过三,这已是第三次。
    再纠缠下去,他便不是慕月笙。
    不管是不舍也好,不甘也罢,他都不能再迈步。
    慕月笙将所有情绪掩在黑睫之下,眉梢那道晖光也兀自消散,只余一片清明。
    “好,你答应我一个要求,我便从此不再干涉你的事,也不踏入燕雀山半步。”
    崔沁顿了顿,“什么事?”
    “这些人你留下,那些东西你也留下,明日一早我着葛俊将他们的卖身契送来,今后他们都是你的人,我不再过问,也不会再打听你的消息。”
    慕月笙语气平静甚至是冷然,恢复了往日那一贯清冷的阁老气场。
    崔沁垂着眸没有答复,眉间微蹙显然是不乐意。
    慕月笙再道,“一日夫妻百日恩,这几个人,那点年货,难道还不及我们曾经的夫妻情分?”
    他此话一道出,过往的点点滴滴,甚至是恩爱缠绵,皆在二人脑海里晃过,一时无语凝噎。
    半晌,崔沁缓缓点了头。
    慕月笙清寂的身影孤绝挺拔,在这一片风雨里愈发显得高大伟岸。
    脚步黏住似的,却不得不离开。
    慕月笙蓦地往后退了一步,一个深深的脚印现出,不消片刻又被风雪给掩盖。
    他朝崔沁颔首,“我走了,你保重。”
    崔沁唇角自始至终挂着恬淡的笑容,凝望他,目送他转身,他湛蓝的衣角如风刃一般,从廊芜掠下,辗转几道廊柱,如影似风,顷刻没入风雪里。
    暗处,慕月笙回眸。
    夜色深沉,远处灯火渐渐褪去,只余她一双明眸熠熠生辉,长睫密如鸦羽。
    慕月笙心底蓦地腾起一股密密麻麻的痛楚,转身,她的倩影渐渐缩成一道雪点,渐而消失不见。
    确信,她已从他的朝朝暮暮,彻底抽离。
    回到慕府,慕月笙便吩咐葛俊将燕雀山一行人的卖身契备好,
    他疲惫的身影陷在圈椅里,手摁着眉心几乎是用气音在说话,
    “斩断与燕雀山一切来往,符箭和鸟鸽皆收回来,以后不再过问那边的事。”
    葛俊闻言双目骇然瞪大,
    这是要彻底放手的意思?
    他支支吾吾半晌,“那...那希家的事呢?”
    慕月笙抬起惺忪的眸子觑他,“这件事不能半途而废,我给她报了仇,她心里才能舒坦,日子才能过踏实。”
    崔沁嫁给他时,十二分心都在他身上。
    他天地宽大,能给她一两分心思便已不错。
    给她父亲报仇,算是为她尽最后一点心意。
    挥挥手示意葛俊退下,慕月笙抬袖一道劲风将窗台下那盏烛灯给熄灭,屋内陷入一片漆黑。
    他黝黑的眸子怔然望着窗外,雪越来越大,在天地间铺开一道幕帘。
    崔沁的话在他脑海里滚过,她最初嫁过来时,他确实不情不愿,不过是履行一个丈夫的责任,后来渐渐的发现她的好,自是想跟她长久过下去,以崔沁对他的仰慕,以他的身份地位,他自从未想过崔沁会离开他,也自信地认为崔沁会永远倚靠在荣恩堂的门口等他。
    直到她真的离开,起初当她闹脾气,以为哄一哄她会回头,渐渐地,发现她心意越来越坚定,到今天她问出这句话,慕月笙才恍觉,他对她到底是一番怎样的情愫,他需要时间去明白。
    大雪连着下了五日,直到腊月十五这一日,方才放晴。
    崔沁的马车缓缓朝城中安业坊驶去,马车四角均被冻出了冰凌子,一根根垂落在檐角,迎着朝晖,一点一点消融。
    今日是吏部文选清吏司主事家陈老夫人的寿辰,陈大人官虽不大,级别也不高,却是掌着要务,前来贺寿的不绝于道,门庭若市。
    崔沁携厚礼与欧阳娘子一道拜访了陈老夫人,陈老夫人原是没把崔沁放在眼里,只因崔沁给她送来了一把紫砂壶,这紫砂壶来历不简单,正是当代名家徐庆元老先生所制。
    “听闻徐老已多年不亲自动手,崔娘子如何请得动他老人家?”陈老夫人爱不释手把玩那紫砂壶,笑眯眯问崔沁。
    崔沁垂眸一笑,回道,“我亡父曾与老先生有些许交情,我给他去了一封信,再三恳求老先生替我制一把壶,老先生想必是无可奈何才应下,今后我是断没脸再叨扰老人家了。”
    “原来如此....”陈老夫人眼底现出几分满意。
    徐庆元远在宜兴,超脱世外,等闲权贵他皆不放在眼里,今日得了这一把壶大约是可以传承。
    陈老夫人哪里好再驳崔沁面子,便撩眼冷声吩咐那站着的陈娘子,
    “老大家的,既是人家崔山长看上了你,你便去帮帮忙,只一件事,切莫给我们陈家丢脸,定要规规矩矩的才行!”
    陈娘子喜不自禁行了个大礼,“媳妇遵命!”
    宴后,陈娘子邀崔沁与欧阳娘子去她院落闲坐,路过垂花厅瞧见一众年轻男女在那投壶射覆。
    今日天气大好,院子里的积雪已被清扫干净,垂花厅前的梅花开得正艳,莺莺燕燕闷了些许时日,均聚在院子里嬉戏。
    原先三人不打算去凑热闹,只因厅内一道清秀的身影回眸,不经意瞧见了崔沁,登时神色一亮,大步朝她走来。
    “崔娘子!”陆云湛拱手朝她一揖,复又与欧阳娘子与陈娘子见礼。
    “陆世子安好,上次世子帮我立女户,我还不曾当面致谢!”崔沁朝他福了福身,郑重一礼。
    陆云湛清朗一笑,迎着绚烂的冬阳,面庞白净发光,夺目得叫人惊艳。
    “崔娘子,我就知道今日能在这里遇上你,瞧瞧,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陆云湛从袖兜里掏出一卷画轴,往崔沁眼前一递。
    崔沁神色难掩激动,几乎是轻颤着问,“这是四时景图?”
    “正是!崔娘子不是想临摹吗?不若请陈娘子寻个地方,正好也让我等瞻仰娘子超绝的画艺!”
    “也好!崔司业这四时景图,闻名遐迩,我却是从未见过,今日能见上一幅也是福气!”欧阳娘子面带期待望着崔沁。
    崔沁应了下来。
    陆云湛到底是年轻男子,虽年纪比崔沁要小,却还是得避嫌,只能选人多之处,陈娘子便干脆着人在垂花厅内的暖阁摆下笔墨纸砚,用的是如今市面上最好的澄心堂纸。
    一众年轻姑娘少爷,并一些年轻的娘子夫人均闻讯而来。
    陆云湛亲自将那四时景之秋枫落日图展示在画架上,崔沁凝望那三尺见方的画卷,左下方画的是暮山上火红鲜艳的秋枫,斜对角则是一轮硕大的圆日悬浮于粼粼水面之上,半江水被染得通红,那粼粼的水光竟也生动至极。
    这幅图无论是构景还是设色都极为大胆,可运笔却又格外细腻,几乎是将画者的本事发挥到了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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