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军中关键的位置,不只是梁国觊觎,作为大周皇帝的穆明珠也急需自己人。
    因为大周水军,大半精锐都属于西府兵,听命于世家。
    穆明珠给出这样的提议,对他亦是十足信任、十足看重,胜过任何言语的夸赞。
    邓玦方才说不敢看新君,此时却忍不住抬眸,凝视一瞬,又依礼垂了眼睛,低而缓慢道:“去岁梁国撤兵之前,臣奉梁国皇帝之命,制造混乱,攻击西府兵。因事发突然,未能先行请示陛下……”
    “所以你现下要请罪了?”穆明珠似笑非笑,揶揄道:“朕没见过请罪的人,屁股还像你坐得这么稳的。”
    邓玦一噎,待要起身请罪,又仿佛印证了她的话,一时坐着也不是、起身也不是,只能叹气苦笑,道:“臣不管于何人面前,从未像在陛下面前一样笨嘴拙舌。”
    “笨嘴拙舌又如何?”穆明珠看着他道:“若笨嘴拙舌才是你,朕难道便不用你了?”
    生来伶俐、能言善辩的人终归是少数,绝大多数能说会道的人,都是后天练出来的,不过是为了更好地在这个社会上生存、拼搏。
    像邓玦这样闲暇时只爱独钓寒江雪的人,恐怕并不见得多么热衷于言谈。
    他也不过是练出来的。
    邓玦愣住。
    他提起当初攻击西府兵之事,其实也是担心此事给新君留下心结,成为猜忌的开端。事情发生之后,穆明珠丝毫没有追究他的责任,反而表现出十足的信任,还发旨斥责了西府兵,说他们擅自异动、不臣于朝廷——如此,连在梁国皇帝那里,也帮邓玦遮掩过去了。
    现下穆明珠这一问,显然是在说她全不在意,不在意他当时“先斩后奏”,也不在意他是否能言善辩。
    她用他,只是因为他这个人。
    穆明珠熟知邓玦性情。
    他是狐狸一样狡诈多疑的人,看旁人自然也觉得对方七窍玲珑心。
    穆明珠深深望着邓玦,低声道:“你是从朕还在襄阳行宫时,便与朕站在一起的人。若疑朕信你的心,才要叫朕寒心了。”
    邓玦凤眼微张,眸光凝住,原本稍显锐利的内眼角,此时竟有几分清冽单纯之感。
    “君不疑臣,不过寻常,”穆明珠恳切道:“臣不自疑,才是朕的福气。”
    好一个两不疑。
    邓玦口唇微动,想说什么,此时心情却难于言表。
    樱红在门边一闪,轻声道:“陛下,开宴时辰到了。”
    穆明珠站起身来,示意邓玦跟随,缓和了面色,笑道:“走吧,一同去看看朕的门生。”
    第225章
    入夜时分,左将军齐云归来至于宫门前,在他身边是随行去训练武僧的亲兵扈从。
    此时宫门洞开,高轩华车载着参加春日宴的学子而出,红灯笼挂在车檐下,招摇肆意。
    这一日是皇帝给被取中学子的特别恩遇,要百官让行。
    齐云不喜热闹,也无意违抗御令,拨转马头,停在大路之侧,静候载着学子的马车先行离开。
    夜风细细,马车内三三两两的学子,宴会时的兴奋劲还没过去,低声嘈杂地交谈着。
    齐云听力过人,那些低语一丝不错飘入他耳中。
    “没想到陛下那样年轻!我不敢抬头,只听声音是极年轻的。”
    “真是羡慕远木兄等人,只头三名不但能单独见陛下,还能再去听虞远山先生教诲。”
    “嗳,说句闲话,今日坐在陛下左首那位,可是太上皇当初给指的驸马?”
    “你说一双凤眼、貌美不凡的那一位么?看体格倒像是武人出身,说不得正是左将军。”
    “左将军真是荣耀啊。”
    辘辘的车轮转动声中,马车载着这些低语一路远去了。
    扈从中有人听到了零星一两句,忍不住抬头去看左将军的面色。
    夜色中,齐云却是面色如常,遥望着那一列马车远远去了,这才骑马至宫门前,下马入内。
    穆明珠许他骑马入宫,只是他从来不在外面放肆。
    他对自己所容许的放肆,只在那一间小殿之中。
    思政殿的宿卫见了他,上前来见礼。
    齐云问了一句,“荆州邓都督入宫陛见,可是在今日?”
    那宿卫道:“是。今日午时,荆州邓都督与雍州虞刺史一同入宫。”
    齐云略一点头,快步绕过思政殿,穿过院落往小殿而去。
    小殿中,穆明珠面带粉色,颇有几分薄醉。
    她宴上见了众学生,心中高兴,难免多饮了几杯。
    此时见齐云回来,穆明珠懒洋洋靠在小榻枕上,招手示意他上前,半是抱怨半是撒娇,道:“去哪里了?朕要带你去赴宴,都寻不到人。”
    她不惯示弱,平时哪怕是亲密之时,也是笑闹多些,鲜少有这等酒后绵软之态。
    齐云一见之下,心已酥了大半,迎着她招手的动作,阔步上前来,坐在她身边,低头柔声道:“臣往济慈寺去操练武僧了,早起时告诉过陛下的,陛下忘了么?”
    穆明珠挨着他,慢吞吞道:“你走得那么早,朕还当是做梦呢。”她又道:“礼部办事真是不靠谱,竟没提前给你安排好时间。”
    齐云握住她微烫的手,下巴轻抵在她发间,望着案几上明亮摇曳的烛光,轻柔道:“陛下记得臣,便足够了。”
    “朕还想带你出去,给众学子都看看呢。”穆明珠脸颊绯红,如醉流霞,又低斥道:“只领俸禄、不干实事儿的破礼部!”
    这倒也怪不得礼部,因为像她这样以公主身份继承大位的皇帝还是第一个,所以的规矩都没有前例。
    而齐云到如今,官方的身份乃是左将军、黑刀卫都督,乃至于太上皇赐婚的驸马。
    但他到底没有一个与穆明珠强相关的私人身份,是立皇后,还是封皇夫?
    皇帝没有吭声,礼部哪里敢先吭声。
    而对于穆明珠来说,她像所有在恋爱中的人一样,有一种向上的幸福感,让她忍不住想要炫耀她的恋人。
    但是如果说要走正式的仪式,不好意思,她没有想过。
    这也实在并非她眼下要考虑的问题。
    穆明珠唾骂过礼部之后,很快便跟齐云分享起宴上的趣事儿,比如有个学子即席作的诗不错,又比如某个学子只一杯酒便倒了,又说头三名很不错、颇有见识。
    “今日这场春日宴,只是牛刀小试。”穆明珠扭过身来,仰头望向齐云,醉后的眼神愈发明亮,“待到新政推行,北定中原,朕将取士于天下。”
    届时的天子门生,将成为一股强大的力量。
    齐云低下头来,与她脸颊相贴,默默想着,新政推行他大约是做不了什么的,但北定中原尚可勉力一试。
    继朝中取士之后,宫中评选女官的考试也如火如荼筹备开来。
    穆明珠与李思清私下几次长谈,定了大的方向,要宫中女官仿照朝中来,置六司百业。
    虽然眼下还只局限于宫中,只服侍于她这个皇帝一人。
    但皇帝的事,即是天下的事。
    宫中与朝中一体,待到来日时机成熟,平移过去亦方便许多。
    只是这等后话,穆明珠连李思清也不曾明说,尚有世家、梁国这等拦路虎在,以她这一生,究竟能成就多少事、推进到什么程度,现下都还言之尚早。
    正所谓君不密则失国,有的政令若暴露太早,注定会胎死腹中。
    对于愿意应试的侍女,穆明珠是大加赞赏的,而且鼓励身边的侍女都去参与考试。
    樱红领了裁剪夏衣的宫人下去,回来笑道:“了不得,宫中考试的消息一出,连裁衣的宫人也闷头练习给布料分等级、分产地了,就怕考试拿不了好成绩。陛下还笑?这样下去,连您的夏衣都寻不到人做了。”
    穆明珠笑道:“朕少那几件夏衣穿吗?往年积攒下的都穿不完,少做几件还俭省。”
    樱红笑道:“那不一样,从前那都是公主的例,如今得照着陛下的规制来了……”
    “无非就是大朝会穿嘛。”穆明珠并不在意,道:“一夏天才穿几回?私底下朕穿旧时衣裳,难道还有人敢说什么?”
    樱红笑嗔道:“以后见客的时候,陛下别抱怨没有新衣穿便是。”她说完便转身挑帘子出去了。
    穆明珠闻言反倒愣了一愣,意识到樱红所说的那个“她”,乃是前世喜欢萧负雪的“她”。
    像所有初次动心的年轻人一样,她那时候也希望自己每次出现在萧负雪面前,是美丽动人的,自然也会挑拣好看的衣裳、梳起复杂的发髻。
    对于樱红来说,可能只是四五年前的事情,对她来说却已经稀薄遥远的像是一场梦。
    她也有过那样的时候吗?着意修饰皮囊,想要博君一顾。
    穆明珠微微摇头,重又俯首在满案奏章之中。
    她所取中的天子门生,甲等十四名,授职布政使,前往大周十四州,专督本州新政事宜,各有次等数人辅佐。因代表了皇帝的意志,所到之处,凡事涉新政,则府兵归布政使调动,郡县官员为布政使让行。
    永平初年的春天还未过去,东扬州传来的祸事便打破了年号的期许。
    蒋坤与韩清,两人当初主动请缨前往东扬州,彻查三十余名僧侣被一夜杀尽大案。
    如今两人却是死里逃生,带着一个惊天的消息赶回了建业。
    僧侣被杀,固然是东扬州诚王与世家联合动的手,但更耸人听闻的,乃是东扬州诚王暗中与建业城中的英王勾结,想要里应外合,“还政于周”。
    穆明珠当初借着梁国南下,化危为机,坐稳了皇位,但这不意味着从此便一劳永逸。
    因为帝位所象征的权力实在太大,足够让许多人铤而走险,在那些见不得光的角落里,永远会有无数阴暗小人,狂想着要如何把她拽下那宝座、取而代之。
    说蒋坤与韩清乃是死里逃生,真是一点都不夸张。
    两人拿到重要的证据文书之后,为了躲避追兵,先是跳下高坡,蒋坤因此摔断了一根腿,而后从山林逃跑,韩清背着蒋坤,顾不得荆棘,一路跑出来,大腿根的肉都划烂了。
    当蒋坤与韩清像残疾的乞丐一样,出现在宫门前的时候,几乎没有人能认出他们。
    蒋坤在晕厥之前,将揣在怀中的布包递到穆明珠手中。
    东扬州诚王与英王来往的信件文书具在,铁证如山。
    穆明珠立时发令,重兵围困了在建业的英王府邸,又调吴郡、永嘉郡等地的兵马围困东扬州,发令给东扬州刺史与都督,要他们协助缉拿逆贼。
    英王府的事情解决起来容易。
    英王周泰叫起了撞天屈,声称并非他所写的文书信件,乃是旁人伪造,他只是没有保管好印章。而内贼也很好查,线索立刻引到了英王妃柳氏身上。
    柳氏对穆明珠的恨意,从她父亲之死而起。等到穆明珠做了皇帝,这恨意却又变成了惧意。她与英王一家不得离开建业,生活在昔日仇人的眼皮子底下,惶惶不可终日。等到她与东扬州诚王勾结的时候,要说有多少是出于恨意却也未必,更多的乃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认为穆明珠做了皇帝不会放过她,因此先放手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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