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上瘸着腿蠕动的山鸮只睁着一对铜铃样的猫眼,一眨不眨地注视他,仿佛压根不明白对方说的是什么。
    老大爷却也不在意,放下油灯,吃力地蹲俯身子。
    “来,我看看……”
    他很快感叹说:“诶,是去哪儿和人家打架啦?瞧这又是刀伤又是火燎的。”
    大鸟给平放在了霉湿简陋的木桌上,老杂役沧桑干瘦的身躯颤巍巍地端来盛着药膏与清水的托盘,步履凝滞地行至一侧坐下。
    一面给它敷着伤药,一面喋喋不休地嘴碎闲聊。
    “今天后厨剩的熟肉不多,打烊便拿去喂那几只猫儿吃了,可没富余的留给你。”
    “你说你也是。”老人家吃力地眯起眼处理伤口,“尽往我这儿跑干什么?我老眼昏花的,指不定左胳膊的药给你糊到右胳膊上去。”
    他开始语重心长,“老大不小了,成了家没有哇?该收收心啦,给自己找个媳妇,别整日里在外头瞎玩儿,哪家的雌鸮看得上你呀……”
    “催婚事”大约是中老年人的传统作风,甚至不分人禽走兽,花鸟鱼虫。
    老杂役碎碎叨叨的时候,山鸮就躺在那儿不动也不叫,哪怕他下手重了也毫无反应,安静得简直不像一只鸟。
    干净的麻布在肩骨处打好了结,他给它放了杯凉透的白水,挥挥手臂打发道:“行啦,喝饱了就早些去休息,再过会儿天都该亮了。”
    说着自行掀开棉被,艰难地躺回床上,轻叹一般长长吐出一口气。
    蹲守在窗外的大猞猁见状,刚想撑起身,又被嬴舟二话不说地摁着脑袋压了回去。
    朝三:“……”
    少年只冲其使了个眼色,“再等等。”
    那人尚且醒着,他不想节外生枝。
    远处打更的梆子疲沓绵软,间或夹杂几声不太嘹亮的鸡鸣。
    小椿抬眸望向夜空闪耀的星河,缺月的光幽微地一闪,她喃喃说:“寅时快到了……”
    鸮鸟当然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去休息”,它还得等着施今日的术,便收拢翅膀端坐在桌沿,一声不吭地面朝老人。
    后者缓缓阖上双目,胸腔起伏得很浅,再掀开眼皮,发现这鸟仍戳在桌角,忍不住就乐了。
    “唉,糟老头子睡觉有什么可看的?”
    山鸮并没有回应他,或者说,它从来也不曾回应过他。这只夜猫子永远顶着一副不知世故的脸,好像比猫狗之流还要不通人性。
    老杂役淡笑着看了它半晌,眉目间依旧和煦。
    他毫无征兆地开口:
    “小鸟,你是妖怪吧?”
    朝三暮四:“……”
    他这句话的语气,比在说“你长一对了翅膀”还要平静自然,似乎全无诧异。
    后院窗下扒着的一干山精妖怪都僵在了那里,在簌簌刮过的秋风中,愣得目瞪口呆。
    而那头鸱鸮无法言语,只在听了此话后,原本溜圆漆黑的瞳孔,隐约可见地收缩了一下。
    杂役分明老眼昏花,却将它的反应极清晰地纳入眼底,带着毫不惊讶的微笑,缓之又缓地侧过脸,凝视着高处的天花板。
    “唉,果然如此啊……”
    他感慨万千:“我说怎么总觉得这一日过得尤其长……长得没个尽头似的。”
    他仿若有上千次捡起了倒在石桌下的锄头,上千次把枯萎的金桔清理出花盆,上千次领着同一位住客走上二楼的台阶……
    每日睁眼,都会莫名生出一种枯燥的疲倦。
    司马扬闻言至此,拈着下巴上花白的青须点了点头,沉吟道:“看来作为主要的被施术人,在这个幻术之中,他到底还是有一些记忆的。”
    一页书册若反反复复撕个七八回,边角的碎屑或多或少都会留下痕迹。
    老杂役唇角犹凝着笑意,带着点打趣的意思:“想不到我这把岁数了,还能有机会见识见识传说中的山精妖兽……也不算没白走一遭。”
    他笑过之后,眼角纵深的纹路随着神情渐次抚平,沉静地开口:“你会这么做,是因为我活不到明日了,对吗?”
    蹲在桌沿上的山鸮表情仍旧木讷,却终于细微地扭动脖颈,自咽喉中发出一声不明所以的“咕咕”。
    杂役是万千人族里一个寻常又普通的小角色。
    他年轻时不知有什么样的际遇,中年时又不知有怎样的经历,大抵追溯回去,也只是些乏善可陈的过往。
    如今年岁到老时孑然一身。
    无儿无女,也没有眷属至亲,独自简居在客栈的耳房中。
    这个人,平凡、孤独,毫不起眼。
    成日里只一心地莳花弄草,照顾鱼虫鸟兽,像每一个上了年岁的老人家一样,喜欢晒晒太阳,与邻里左右闲谈唠嗑。
    或许是没有后代子嗣的缘故,他就总爱对着那些上门来讨食吃的猫儿狗儿话家常,宛如把它们当做自己的后辈。
    会问它们今天去哪里遛弯了,问它们幼崽长得好不好,精不精神……碎碎叨叨的言语恐怕没几只能听懂,却也不妨碍他念上一整宿。
    他认识在这条街徘徊的每一只猫,也给所有的鸟兽们起好了名姓,连同样花色的猫狗,都能从五官的细小差异中分出区别来。
    鸱鸮就时常听见这个人族的老头对自己唠叨。
    它尚未开智,从不知对方说的是什么,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不爱吃自己捕来聊表谢意的美食。
    但它知道死亡是什么意思。
    死亡,就是万物的终结。
    没有思想,没有举动,也不会再有莫名其妙听不明白的碎碎念。
    可它不想让他就此终结,它想让他活着。
    见对方仍无反应,老杂役并不介怀地一笑。
    “无论是不是你,我都很感激……”
    “多谢让我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能再苟延这么些时日。”
    他目光未曾转移,气息轻而浅,仿佛仅有那么一丝力气支撑着身体说下去。
    “不过现在……我只愿顺应天道地消亡。”
    小椿眨了一下眼。
    头顶上的梧桐蓦地窸窣而晃,将枯叶与清风送过她脸旁,沾着深夜里凉薄的湿意。
    “小鸟啊,我们人呢,常会把什么……‘若天天都是最愉快的那一日就好了’这类话挂在嘴边。但其实,某日某时之所以难忘,只因为那一天无法重来,故而它才弥足珍贵;永续不变的时光是很可怕的,再美好也会由新鲜变作腐朽,由腐朽变成恶毒。[注]”
    他日复一日地沐浴阳光,日复一日地栽花种草,日复一日地说着同样的话,同样的词。
    他被禁锢在了永远没有明天的八月十五日。
    永远长生,永远痛苦。
    只见那老人家微微侧目,声音轻弱且和善:
    “与其枯燥陈旧地活着,我更想顺其自然地死去。”
    这话说完,他情绪复杂地叹出一口气,十分疲惫似的,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床榻边,栖息于木桌上的鸱鸮犹自睁着一双清澈圆润的猫眼,拢着翅膀静静蹲着,纹丝未动。
    远处有微凉秋风渗进来,悄然轻拂着它脖颈处的细小绒毛。
    它不知是在思索什么,还是什么也未想。
    客栈内的更漏一滴接着一滴,啪嗒啪嗒落下。
    浮于水面的漏箭悠悠沉了一个刻度。
    妖怪大军们正守在屋外,细品着那老大伯说的话,各自走神发呆,这时不知是谁先冒出一句。
    “月亮……月亮还是缺的!”
    后知后觉的人们仰头打量苍穹,纷纷议论。
    “月亮真的还在……”
    “没有圆回去?!”
    紧接着,便有人喜出望外地欢呼出声,“寅时了?寅初到了!”
    “寅初到了!我们还在这里,我们还在!”
    凝滞不前的八月十五总算在两年又九个月后成功地翻过了一页。
    这是崭新的一日,也是客栈老店伙永不存在的一日。
    等待了数年、数月的妖怪们抱成一团,几乎是喜极而涕。
    “呜呜呜,能出去了!我们终于能出去了……”
    “太好了!”
    ……
    八月的天亮得有些早。
    漫漫长夜里,遥远的东方正晕出几许微光,那光过于浅薄,还很难驱散浓稠深邃的黑蓝星空。
    小椿站在花圃中,从大开的支摘窗看进去。
    鸱鸮依然蹲坐桌前。
    笔直又清冷的月华余辉落于床榻,老杂役了无生气地平躺着,看上去与熟睡无异,那眉眼间的神态近乎是安详的。
    ——与其枯燥陈旧地活着,我更想顺其自然地死去。
    猞猁两兄弟正挨个抱着人庆祝,嬴舟刚无奈地把他俩推开,也就是在那一刻,心头猛地腾起一阵绞痛。
    难以名状的痛苦像是瞬间扎根的藤蔓,迅速爬上他的思绪与心口,攥得人无法呼吸。
    嬴舟不得不伸手揪住胸膛的衣襟。
    他咬了咬牙,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凝视着小椿的方向。
    视线中的少女表情平淡正常,好像没有任何异样,但他可以确信,对这份痛楚的共鸣必然是源自于小椿。
    数日来的心灵感应,自己简直再熟悉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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