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椿迟疑且茫然地在脑中整理他前后的字字句句,“你刚刚所言,这个阵法是用来……”
    青年噙着嘴角的弧度,明澈温厚地接话:
    “对抗上苍。”
    远处的高空层云四起,天色无端昏暗了不少,白玉京睃目轻瞥,随即摊开双臂,仿若在向她展示什么杰作一样,神采奕奕:
    “再有一炷香,法阵吸取的金乌之力就能穿透乾坤,趁着天地一片漆黑,直逼九霄,届时三界众生都会为之震动。”
    “也包括‘天’。”
    小椿闻之满头雾水,伴随着不解的惊诧质问道:“你疯了吗?这会惹来天雷的……那可不是寻常的雷,会死人的啊?!”
    青年放下手臂,忽然极温和地垂眸看她,那神色就像在看一个天真的幼童。
    “你说对了。”
    他浅笑:“我就是要去‘死’的。”
    *
    北号山上,嬴舟在屋外望见了四方轮转的金色光芒,族中的狼妖们都在议论着这场奇异的变故。
    有人猜测是天降祥瑞,也有人猜是什么修仙的大能得道飞升了。
    可他总觉得,这多半和方才小椿的消失脱不了干系。
    那一刻,毫无根据的第六感占据了心神,嬴舟急忙拽住康乔。
    “小姨,能现在送我去白於山吗?立刻!”
    她把眼光从远方的天象挪开,皱了皱眉:“你认为她人在白於山?”
    嬴舟:“对,毕竟本体树在那里,我想不出她此时还能去往何处。”
    “你可想清楚了。”康乔话虽如此说,指上已结起了印,“我人在此地,这阵法护送旁人可是有去无回。倘若她不在西北大山,你便要独自想办法回来。”
    少年眼神坚定:“嗯,没关系。”
    复杂的口诀牵绕起妖力凝聚在他足下,一张圆盘似的阵型迅速铺开,只稍一收缩,其间的人就同细碎的流光一并不见了踪迹。
    康乔撤回手势。
    传送术法再用的间隙大概得等上十二个时辰,她掐指默算,耳边陡然传来众妖的喧哗之声,来历不明的光柱像是又大了一圈。
    她悄悄合拢握住拳头,再放眼青山云海,心下不觉生起些许担忧。
    恐怕今天自己得再强开一回法阵了。
    当嬴舟在白於山栎树前落地时,正闻得小椿不知所以地大声问道:“为什么?”
    “你难道不怕死吗?……不对,你不是人?”
    她终于后退了一步,愈发怀疑地打量对方,“我成年至今已有五百年,你我相识少说也是六七百年之前了,为何你还活着?你还……不曾变老?”
    法阵暴起的风吹得他衣袂翩然,逆着光柱的白玉京两袖鼓动,像不染尘埃的世外仙者。
    他似乎对突然到来的不速之客一点兴趣也无,仍旧从容不迫地维持着姿态。
    “不对哦。”
    青年高深莫测地挑起眉峰,反驳说,“我是人。”
    “货真价实的凡人。”
    小椿:“那你为何……”
    她声音才出口,白玉京却不紧不慢地一挥袖摆,一柄匕首滑落在掌心,他指尖轻灵地挽了个花,继而动作清晰地同他二人亮出手腕,刀刃在其间用力一割。
    破口的皮肉鲜血充盈,小椿还来不及阻拦,就眼睁睁地看着那道伤口迅速恢复如初。
    “你……”
    “你既然去过黑市。”他不以为意地抖抖衣袖,掖着两手,“应该知道‘浮玉山’吧?”
    “知道浮玉山的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知道浮玉山的果子、走兽不死不灭。那知道……误入其中的人吗?”
    小椿和嬴舟听得同时一骇。
    他面色不改,好整以暇地补充:
    “我便是那个人。”
    流光在他嗓音落下的瞬间自地面而起,萦绕在金芒左右,整座大山都宛若随着他此话而震颤起来。
    嬴舟连忙扶住小椿。
    她神情凄惶,此刻才总算将心思落在他身上,六神无主地唤了一句嬴舟,也顾不得计较他是怎样出现的。
    少年本能地将她拉到自己背后,带着戒备的态度警惕对方。
    意思就是说……他不会死?
    好比黑市卖的不老泉,以及街上吆喝的那颗蜜桃。
    “你和浮玉山的生灵一样?”嬴舟谨慎地揣测他言语中的玄机,“你是山里人?”
    “那倒不是。”
    离日蚀尚有一段时间,白玉京难得也能耐着性子与之解释,“我不住在那片山中。”
    他负手朝旁闲适的迈了两步,凝视着一眼望不到头的群峰,“浮玉山并非生来便如你们现在所知的这副光景。”
    “早在最开始,它仅是座普通的山,和寻常的地势并无不同。”
    “而那个时候,我也只是个普通人。”
    他摊开五指,细细端详自己的手背和手心,“普通得,甚至连个达官显贵都算不上。”
    阵法带来的颤动隐约减缓了些许。
    白玉京:“记不清是哪朝哪代了……我受皇命所托跟随一众使臣前往钤山一脉,去寻找传闻中的神女之主——西王母。”
    “一行人正踏入句余山地界时,突然遭到凶兽彘的袭击。昔年深山内盘踞的妖物大多会吃人,护卫队几乎全军覆没,而我在逃亡途中渐渐与他人走散。”
    言至于此,他蓦然感慨地扬起脖颈,微不可闻地轻吐一口气。
    “不知不觉间,我跑到了浮玉山——那会儿却也不知道它叫什么——因为太过疲惫不堪,倒在地上昏睡过去。”
    “彼时周身遍体鳞伤,筋骨受损,我本以为自己命不久矣,可在睡梦里,模模糊糊感觉到天上下了一场雨,一场略带甘甜的雨。”
    嬴舟轻蹙眉头:“甘甜的雨?”
    白玉京没理会他,依然自语道:“雨势持续了不短的时间,当我醒来满山放晴,四肢的伤口竟已痊愈,血肉重塑更犹胜当初。我天真的猜想是否是神明降世怜悯于我,才赐予新生,不住地对天伏地叩首。
    “不管怎么样,自己全须全尾地回去了,而且十分幸运的是,西去的队伍百余人独独活下来我一个,那时我愈发觉得是上天的恩赐。”
    青年忽然一笑,短促牵起的唇角透出嘲讽之意,隐没时竟有几分涩然的味道。
    白玉京垂眸盯着自己适才划过的手腕。
    “但好景不长,很快的我就发现,我不会受伤。
    “即便受伤也会飞快愈合,我的头发、指甲不再生长,容颜不会憔悴,不会变老,甚至……不会死亡。”
    第75章 白玉京(三)   仙人抚我顶(下)……
    “不老不死不是你们人族一直以来向往的事吗?”嬴舟不明白他在感伤什么, “这不是正好如愿?”
    白玉京低垂的视线往斜里一睨,目光谈不上鄙夷,只有几分夏虫难语冰的宽容。
    “一头刚出世的小妖, 你不会明白。”
    他转过身来,眼底却含着笑, 遥遥注视着嬴舟背后的小椿,那是一种毫无保留的信赖, 是“天底下世人皆蒙昧,而唯其一人是知己”的眼神。
    “小椿懂我的,是吗?”
    这几个字传入耳中, 她心头不自控地“咯噔”一顿。
    尽管白玉京什么也未说, 可她就是莫名的体会到了……他那只言片语里的意思。
    ——“你要走了?你什么时候再来看我呀?”
    ——“等你成为一只独当一面的大妖, 我就回来了。”
    ——“你不是人么?你们人族的寿数是不是都很短?”
    ——“是啊。短暂却灿烂, 没什么不好的。”
    白玉京刚得到不死之躯时, 与古往今来的所有人一样,兴奋难当。
    不必畏惧病苦,不用直面死亡, 世上谁不求长生, 谁不想与天同寿?昔年秦皇处心积虑妄图得到的东西,他弄巧成拙的实现了。
    所以最初的那段日子他是快乐的,堪称是这一生里难得的幸福时光。
    心无挂碍, 全无负担。
    一想到未来有无限的可能,什么烦恼都可以不做计较了。属于他的一切会是长久的, 不可估量。
    那个时候,白玉京还不知道在前方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
    这样无忧无虑的生活平稳顺遂地过了七八年。
    正值改朝换代,他攒了一笔小钱,于是辞官归隐, 在故乡做起小本买卖。
    身体的秘密,他不曾告诉任何人,包括家中父母。
    故而周遭的朋友顶多只是调侃他瞧着耐看,总像个少年似的。
    三十七岁那年,他有了自己第一个喜欢的人。
    是灯会上结识的,书香门第的大小姐。
    他对她一见钟情。
    由于容颜不老,即便已近四十,白玉京瞧着仍旧是二十出头的青年模样,因此对方虽仅有十六,却并未介怀。
    那大概是他此生最拼尽全力去爱的女人,至今都还记得她的名姓——叫月瞳。
    清风明月的月,瞳点秋水的瞳。
    温柔,贤良,轻倩明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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