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猞猁点头,“正所谓人多力量大嘛。过些时候我们再去镇上找老刺猬问一问,万一他有什么办法可以助咱大姐恢复妖力呢?”
    “对啊对啊。”他哥没想到这层,回头来赞了一句,“你这主意不错啊。”
    “嘿嘿。”
    初夏明晃晃的光照在乔木劈裂的断口上,让附着于其中的苔藓愈发鲜嫩青绿了。
    鹿蜀正低头拿鼻尖在包袱里拱来拱去地嗅,耳朵蓦地一动,听见他欲言又止地开口。
    “你们……”
    嬴舟神色复杂地注视对方,好一会儿才感激地颔首莞尔道:“多谢。”
    “嗐。这有什么的呀。”
    “您可太客气了。”
    猞猁兄弟走后没多久,那条青蟒就上门了。
    他会出现在这儿,不知为何,嬴舟却没有太多意外,也不打算怎么招待,反正山头这么大,他爱逛哪里便逛哪里。
    寒洇今时的修为比之初见俨然要精进许多,气色亦跟着转好不少,不似当初那般白着一张死人脸,神色阴鸷。
    他穿着一身繁复雍容的宽袍大袖,看样子在黑市卖皮的钱有些可观,通身的装束都价格不菲。
    此刻正抱着双臂举目端详小椿从前栖身的白栎,表情幽微莫测。
    蔚然繁茂的乔木眼下已枯死了一多半,仅余一侧的枝桠还零星挂着叶子。
    他站在旁边,像在瞧什么稀奇事儿似的,歪头围观嬴舟认认真真地给幼苗松土、淋水,除去枯烂的叶片。
    “那日离开北号山后,我以为你们要操心的,不是树精自身的限制,就是泉水到底能否对症根治。想不到一别再见,居然连人都没了。”
    青蟒不禁摇头,“世事真是难料。”
    “你做这些倒是做得顺手。”
    他目光顺着嬴舟的动作左右打转,末了落至他背后,“还替自己找了个宠物解闷儿啊,真不错。”
    鹿蜀闻言仿佛知道说的是自个儿,骄傲地挺起脖颈。
    嬴舟:“那是我小姨硬塞给我的……”
    白栎树前摆着一块横斜出去的光滑石板,日晒风蚀之下尤其干净,在当初,两头妖兽曾于此处交锋酣战,因一节妖骨引发了无妄天灾。
    嬴舟忙完活计,和寒洇并排而坐,从这里眺出去,能饱览山外葱葱郁郁,一眼看不见边界的密林。
    “诶。”那青蛇曲着一条腿,搭手在上面,微微侧目唤他,“实话讲,我挺佩服你的。”
    少年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怎么说?”
    “其实吧,在白石河的时候。我对小椿是生过一些好感。”
    他毫不避嫌地直言不讳,嬴舟却转了头,略觉不适地拧眉。
    寒洇倒是全然不在意,仍旧坦荡荡地接着道:“但我明白她是不存情根的草木之人,光是爱意淡薄这一点,就叫我敬谢不敏了,更别说还得忍受与她长久地囚禁在山里。”
    “你能为小椿做到这么多,真的很令人佩服。”
    他由衷地赞誉道,“大约是天性所致吧。”
    “我们蛇就一贯薄情,不太可能为一个女人散尽自己的修为。像你们狼啊狗的,总是比较专情专一。”
    “修为……”
    嬴舟忽然垂眸摊开掌心,凝视片晌,“不是的。”
    他眸光悄然暗沉,轻轻辩解。
    “我从前也非常看重修为,遍寻六合八荒,想要找到能够迅速提升妖力的方法,想要变得更强,让两族无论狼犬都不会再轻视我。”
    “修为于我而言并非不重要,只是和她相比……她排在第一位而已。”
    蛇妖在旁若有所思地静静打量着他。
    少年的眉眼清俊端正,天然带着一种坚如磐石的认真。这样的一个人,你似乎根本不会对他的情感产生半分质疑的念头。
    有那么一刻,寒洇忽然觉得,这天底下最适合小椿的,说不定就只有他了。
    他在心里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摁着膝盖站起来,“所以呢?她现在的状况怎么样。”
    青蟒行至远处,由嬴舟精心呵护着的小片花田前,抬了抬下巴示意,“你照顾了她那么久,有转好的迹象吗?”
    嬴舟听之仅是摇头。
    “灵力很微弱,一直如此,狼族的大祭司也束手无策。只能再养些天看看了。”
    寒洇盯着那株是草非草的树苗沉默半刻,结印探了探里面蕴藏的气息,幽邃的结界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他的手。
    蛇妖睁开眼,思索着拿指背抵住嘴唇。
    一个月过后,寒洇再上山时,手里多了一只黑布罩着的大物件。
    彼时嬴舟正化作兽态,用爪子震击地面,将周遭蠢蠢欲动,企图靠近的昆虫纷纷逼退——这是他最近发现的新技巧,倒不必费时费力去亲自除虫了,十分好用。
    “嗐。”
    青蟒一声招呼,少年便落地成人,抖抖衣袍行将上来。
    “干什么?”
    藏身之处太明显就这点不好,什么人闲着没事都能登门。
    “你此前不是说小椿的树苗总不见生长么?”
    寒洇换了个站姿,“我便回去查了查关于树精的记载,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或许……你知道‘沉眠’吗?”
    这个词倒是不陌生。
    嬴舟点点头:“她从前是有提过。”
    寒洇:“还未能修成人形的树,是可以通过封闭灵智,进而重新恢复到草木时的状态。对于树妖一族而言,算是最无痛苦的‘自尽’方式。”
    他话锋陡然一转,“但所谓的‘沉眠’,毕竟只是陷入永久的沉睡,并非真的魂飞魄散,它与我们所说的死亡是不相同的。”
    嬴舟微蹙的眉峰渐次松开,又再度拧紧,他隐约感觉自己领悟到了什么,想法呼之欲出却如隔窗纸。
    寒洇正色道:“我在想。”
    “幼树之所以成长缓慢,必然是与其中的树灵有关。而小椿迟迟没有任何回应,究竟是她早已身死,还是……她根本就不想醒过来?”
    少年的神情在那一瞬变得有些凄惶,他好似急于开口反驳什么,可张了张嘴,竟哑口无言。
    青蟒转回身环顾着眼前沉默的大山。
    “这山里草木万千,又有多少是曾经开智,而后自发沉入长眠的?假如不是对此生万念俱灰,谁会睡上千年万年,睡到身躯枯萎,虫噬根烂也不肯醒来呢。”
    嬴舟不发一语地低垂视线,带着回避的意味瞥向别处,掌心却用力握紧了锄头。
    寒洇忽然猝不及防地出声问说:“你要不要,试着唤醒一下小椿?”
    他听之,懵懂地抬眸:“……唤醒?”
    “据闻树精沉睡之处在于他们意识最深的识海里,那地方宁静、安全,等同避难的港湾,倘若不受外力所扰,很少会主动走出来。”
    嬴舟忍不住道:“怎么唤醒?”
    寒洇把一直拖在手上的物件递到他眼前,“你可以去她的这层识海里找一找她。”
    “若小椿当真在沉眠,她要是能够回应你的声音,自己就会苏醒。”
    反之他没明说,但意思很明白。
    如果听不到回响,便代表着她不愿意醒来。
    言罢,寒洇将罩着的黑布拿下,那赫然是一只鸟笼,其中关着一头模样眼熟的山鸮。
    嬴舟:“它……”
    “挺熟悉的对吧?”后者笑说,“白石河镇上的那只,我去找它时,它居然还在。虽然没有人的灵智,但多少能听得懂妖族语言。
    “也算是你的造化了,如果没有它,这个术法还不一定能成。”
    嬴舟眉目严肃地端正了姿态,凛然地问:“要怎么做?”
    “鸮鸟一族游走于阳界与黄泉的边缘,拥有强大的精神力,你得靠它去潜入小椿的意识。”
    寒洇一面解释一面行至那株弱不禁风地幼树旁,弯腰摘下一枚嫩叶。
    “……”
    他看得实在心疼不已。
    但见对方捧出笼内的扁毛畜生,让它张嘴叼住叶子。
    “来,抱住它。”
    青蟒将山鸮放到嬴舟怀里去,“千万别松开。机会只有一次,不要失手。”
    “下面听我的吩咐。”
    他浅吸一口气,一字一顿。
    “盘膝而坐,注入一寸妖力在十指之间。”
    “阖上眼睛。”
    “放空思绪。”
    “好了。”寒洇嗓音轻缓,徐徐而语,“现在集中你的全部注意力,往脑海里搜寻,到最深,最暗的地方去,瞧瞧能寻着什么。”
    嬴舟紧闭双目,深蹙的眉心不住细微地耸动着。
    “莫慌。”
    寒洇看得出他探索得很吃力,循循善诱地推进道:“如果没有,就再往里走走,走远一些……”
    他问,“你看见了吗?嬴舟。”
    第79章 余生(三)   “早些睡吧,小椿。”……
    嬴舟很少进入到这种堪比“入定”的状态, 他感觉自己好像已经脱离了躯壳,魂魄在浓重漆黑里游荡,宛如潜于水中, 需要不停地拨开周围才能往前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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