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泓跟程璐是一年前开始交往的。若要论相识时间,那就更早了,约莫是一年半以前的事。
    一年半前,程璐在基层挂职,尚未调回B市。
    她父亲有心要磨练她,托人把她分配去了较为偏远的地区。虽说如今已是二十一世纪中期,整体经济都属于发达水平,很多偏远地区已不似二十多年前那样闭塞贫穷,但生活设施、经济发展,甚至人口素质始终是比不上首都和沿海城市。
    程璐家境优渥,父母又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让她去接触的人全是些高级知识分子、政治精英、成功商人,她学会的交际方式就都不太接地气。所以,她初初去到这偏远地区,和乡镇里的人打起交道来,着实有些头疼。
    基层琐事多,接触的人也是叁教九流都有,那种一点事不顺心就破口大骂的不少,即便程璐是个数学天才,都很难即刻为这些难题寻找最优解。
    好在她的个性坚韧,摸索着摸索着,慢慢就上手了。村里头的大爷大妈对她很是服气,觉得这小姑娘长得漂亮不说,做事还特有章法,以至于平时有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找她调解。
    搞得程璐哭笑不得。她母亲要问起她平时都在做什么,她只能叹息一声,说是写写材料、走访宣传以及充当街道调解员。
    程璐的母亲就笑,让程璐好好干。她是半点都不担心的,甚至很满意,毕竟程璐如今这样,算是她的手笔。
    当初,程璐的父亲其实并没有那么狠,崽是他一手拉扯大的,难免心软,只说要不把女儿弄到县里去,大概也够了。程璐的母亲一听,那可不成,撺掇他找人把女儿弄到村里去。
    既然是女儿自己选的路,那做母亲的肯定要“大力支持”才是。
    不过,为着这事,她和程璐的父亲都没少挨家里两位老太太的骂。程璐的外婆总说家里只有程璐这么根独苗,万一风吹雨打吹没了可怎么办。程璐的奶奶倒不这么说了,因为她那苗苗有叁四根,改成埋怨程璐的父亲不孝,让自己一把年纪还要为孙女操心。
    弄得二人不堪其扰。
    有段时间,程璐的父亲还真动摇了。幸亏程璐母亲看穿了他是宠娃狂魔的事实,及时地用“你要是敢把她弄回来,我就跟你分手”把人拉住。
    不过,后来程璐父亲居然也有点受不了,明里暗里地说当妈的心狠。这下子成了叁个人成天在程璐母亲耳边唠叨,她烦都烦死了,索性离家出走,还放狠话说再闹她她就出去包小白脸。
    程璐的父亲便威胁她说,她要是敢出去找,那个男人第二天就会人间蒸发。把她逗乐了,反正他又舍不得让她人间蒸发,那她有恃无恐。无论如何,她一顿闹,总算是把这事盖过去。
    程璐并不知道一个下放挂职的事差点让她父母“感情破裂”,只知道她还要去听街坊邻居的扯皮,没少埋怨她爹给她找事。
    她爹听了,简直哭笑不得。原来他才是唯一的坏人,那母女二人倒亲亲密密的。
    总之,那一年,在农村里挨家挨户敲村民门的程璐没了名校博士、天才少女的光环,也没了父母的庇护,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村官。
    这天,程璐骑着自行车下班,离家门还有一公里时,就见绵绵细雨从天而降。没过两分钟,雨珠变大,如一颗颗透明的葡萄,啪嗒啪嗒填满了整块陆地。
    她起初没多想,这个省份位于中部,不是干旱的地方,下点雨不足为奇。可过了一个小时,这雨越下越大,直下个不停,她的一颗心还是悬了起来。
    程璐见惯了风雨,因为她母亲是H市人,她未出国留学前,每年夏季都得往H市去住一两个月,H市多台风,刮风下雨是常事,她也不是没见过十六级的台风“咻咻”地刮,雨水跟瀑布似的往外倒。
    这程度的雨本不能叫她担心。
    但是,这儿不是H市,排水系统和避难措施无法跟城市比拟。况且,这里的地形险峻,多山岭,村子还是叁面环山,雨下到某个程度,必定会引发大规模山体滑坡。届时要是泥石流涌下来,又来个洪水,恐怕会出大事。
    以往并非没有出过洪涝灾害。
    程璐有些担忧,然而气象部门暂时没有给出任何提示,她当是杞人忧天。
    两个小时后,雨势稍小,甚至短暂地停了下。程璐估摸着她确实想多了,放下心来,舒舒服服地冲了个澡,小酌两杯,养出睡意就躺下了。
    她自来到这,总能很快入睡,但睡得不死。因此,来电提示只响了一声,她的眼睛即刻睁开。
    程璐清醒得快,坐起身来看眼时间,正是凌晨两点。她捏捏眉心,这么晚了还有谁会给她打电话?
    她让手机助手接通电话,不待对方开口,说道,“有什么事吗?”
    对方的声音模糊不清,带着点嘶嘶的电流声。
    程璐蹙眉听着,听到“暴涨”二字,心下一个激灵,赤脚跑到窗边察看情况。她借着路灯的灯光瞄了一眼,就意识到不对劲,她这边地势已经是相对高的了,地上却还有一层积水。
    她立即返回察看消息,十分钟前气象局给出暴雨红色警告。这下是来不及犹豫了,飞快地动起来穿雨衣雨靴,跑出去一看,积水果然已经到了脚踝。
    程璐对这小村庄里的人口构成十分熟悉,先把能打的电话都打了,通知村民去最近的避险中心。又放心不下,琢磨着哪里老人孩子多,从家门口开始,开着迷你电动小汽车挨家挨户的通知去。
    她冒着风雨敲开很多村民的家门时,对方都很惊讶,显然是不觉得这有什么。不过,由于他们对程璐十分熟悉,还是听她的话,利落收拾东西往高处的避险中心去了。
    雨下个不停,不到半小时,地势低点的地方积水已到小腿。程璐知道排水系统可能已经崩溃,洪涝肯定会来。她暗暗叹气,无论人类科技如何发展,天灾要来,也还是抵挡不住。
    正低落着,又到了一户人家门前。
    她记得这户人家是一位单亲妈妈和一个小女孩,急急忙忙地拍门。门开时,那位妈妈仓皇失措的模样在缝隙中显露出来,程璐也来不及说什么了,让她赶紧带孩子走。
    那妈妈愣了愣,似是找到精神寄托,眼泪唰唰地流下来,说女儿高烧不退,家里没有交通工具,不知道怎么是好。
    程璐看了看她怀中的小女孩,沾着雨水的手在干的衣服上蹭了两下,再去探小女孩的温度。这不摸不知道,一摸吓一跳,烫得吓人。
    她顿时发愁,现在人手不够,可还有些老人没通知到呢,即便通知了也要帮忙转移,这可如何是好?
    她犹豫片刻,咬咬牙下了决定,以她一个人的能力不过是螳臂当车,眼下能救一个是一个,先带小女孩去医院再说。
    她把母女俩弄上迷你小车,开车往避险中心的医务处赶,同时,给其他同事打了电话,询问情况,无一不是反映来不及了。
    程璐其实心里清楚,不来点外援的话,今晚恐怕会很艰难。可这会从哪叫外援呢?
    她细细思索,忽然动了心思,为一己私欲找关系是不好的,但若是为了别人的安危,那倒无伤大雅。
    她父亲不也告诉她,做人要懂得变通嘛。
    程璐开了全自动驾驶模式,空出一只手打电话,电话直达某位军区领导。她客客气气地叫了声叔叔后,便一通输出,叁言两语间,得到援助力量在路上的消息。
    她又继续问大概到达时间,那位叔叔顿了顿,说是半小时左右,她才稍稍松口气。
    那位叔叔和她父亲交情不错,听她的语气这么紧张,背景音又杂乱,不免担心她的安危,嘱咐她注意安全。
    程璐不以为意,挂了电话后加速赶往避险中心。
    她的迷你小车是防水的,虽然周遭水深,但开得还挺快,很快便到了。
    她利落地抱起孩子下车,孩子的母亲就跟在她身后,目光直投向眼前这个年轻高大的女孩子。
    程璐长得极美,即便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头发被雨水打湿了,也无损她的美貌。而且她的容貌大部分遗传自父亲,五官属于有点棱角的,大气端正。加之母亲是个有名的女强人,耳濡目染之下,养出了她与众不同的气质,使得她的美成了种凌厉张扬的美。
    但此时此刻,令小女孩母亲感到震撼的并非她的美貌,而是藏在她美貌皮囊后面的那份坚定,令人莫名安心。
    程璐哪知她的所思所想,迅速把小女孩送到护士手中,转身便出去了,连一句废话都不曾多说。她的脚步匆匆,人正要蹿出医务处,就见一行人送一位伤者进来,其中有医务人员、家属,以及两名军人。
    她的目光下移,定睛一瞧,地上还有几滴血迹。
    程璐定不下神,不祥的预感萦绕在心头,她的忧虑太重,再加上刚刚淋过雨,浑身上下湿透了,身体不由轻颤,鼻腔泛痒,很快就打了个喷嚏。
    那两名军人并未跟着去急诊室,只送到门口便准备离开,听闻动静,都朝她看过来。
    程璐向他们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她挂记着村里的情况,迈着有些虚浮的步伐往外走。岂料,不待她多走两步,眼前就发黑,需要撑着栏杆才站得住。
    程璐猜是低血糖发作了,顺势蹲下,手指轻轻地揉着太阳穴。
    她的大脑昏昏沉沉的,但还惦记着些事,缓了一会便站起来,不待她伸腿,一只手搭在她肩上。
    程璐回首,是那两名军人中的一名。方才隔得远,她没怎么看清他的样貌,现在仔细看了,才发觉是那种过目不忘的长相,因为他生得太端正。
    纵然是程璐这种被美男抚养长大的人,都无法否认他的容貌很出色。
    “擦擦吧。”
    他端详着眼前的女人,她柔软的发丝黏在脖颈上,看着很是狼狈,但一双眼睛出奇的亮。他心中一动,抬起手,将干净的毛巾递给她,“擦擦吧,去换套干净衣服。”
    程璐接过毛巾擦头发,却没有接受他的另一个提议。
    她很犟。
    男人意识到这一点,淡淡地说,“你放心,我们会跟进救援工作。”
    程璐擦头发的手一顿,瞥他一眼,大概也意识到自己是强弩之末,不想给旁人添麻烦,还是听从他的建议,自己去中心找干净的衣服换上。
    她换好衣服,再出来时,那个男人应该是执行任务去了,已经不见踪影,她没多想,绕去查看物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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