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间里的气氛尚可,所聊的话题多与局势相关。由于不属于同一个阵营,所以彼此之间说话会避开敏感话题,或尽量将锐利的批评化为隐晦的表达。在这种情况下,偶尔有些刀光剑影的端倪出现,也会被迅速化解。
    程璐神不守舍,那些谈话是左耳进右耳出,貌似听了,貌似没听。不过这不完全是因为易泓,她本来就不喜欢听一些云里雾里的官方说辞。
    她的右手撑着下巴,漫不经心地瞄父亲一眼,父亲面上没有显露出丝毫不耐,周围人谈的话题,他都能随意接上,不至于让别人冷场。只是,从他偶尔碰触手机屏幕的动作以及在一家叁口的群聊里给她母亲发的可爱猫猫表情包来看,他大概是客套客套罢了。
    如亲妈所言,姜还是老的辣,她该学学她爹这假装正经的本事。
    程璐好学,且聪明,一点即通。她坐正身体,已经准备适当露露底了。
    偏偏这些混迹官场的人都喜欢聊传统文化,仿佛不聊这些有失身份。可程璐哪懂那些,说起市场规律、金融改革和股市动荡,她能侃得头头是道,连隔壁R国和大西洋那边的M国今年的经济形势和未来发展动向,都可以十分深入地剖析一番再预测趋势。但要是聊些经典,她真的不在行。
    她打小便很少接触一些传统的价值观和着作,因为她家里那两位显然有点看不上一些今人还在推广的传统思想。比如说孝,所谓“孝悌也者,其为人之本欤”,在她父母看来简直是无稽之谈。她母亲曾说过所谓孝道是一种PUA,母父与孩子的相处之道是爱,不是孝。母亲和父亲给予爱,孩子回报爱,这是平等的双向交流。而孝,更多的是单方面压迫。
    所以,她们不愿她在叁观未成熟的时候接触太多此类思想,更愿意她接触现代化的观念,接触仁爱、勇敢、坚毅,而非类似于忠孝的价值观。
    这么做的后果就是,程璐的确不怎么受那些观念的影响,但她对一些传统的文化也失去了简单了解的兴趣。如今,她最懂的传统文学是各种在那个时代相对有进步意义的古代小说,如《红楼梦》之类,再加上一点老庄,其余的都没什么兴趣。
    现在,听着周围人对此侃侃而谈,她着实是感觉很无趣,整个人懵懵的,有好几回要站起身了,亏得她父亲暗暗地拍她一下,提醒她镇定。
    程璐不得已发起呆,她的目光漂移,不知不觉又飘到易泓那边去。他的面色始终恬淡,一双桃花眼没了丝丝情意,过于漠然,像冻土下掩藏的干枯玫瑰。
    程璐毫不掩饰自己的目光,坦荡自然地注视他,半晌,终于惹来他的回望。二人的视线越过丰盛的饭菜在半空中交汇,短暂地碰触后,被旁人的言语所打断。
    是易泓身旁的一个中年男人,程璐不认识他,但对方言语之中对她父亲多有奉承,连带着把她夸进去了。程璐的父亲对那些溢美之词习以为常,阻止对方的夸赞,“她年轻不懂事,要是做错事了,你们也不用跟她客气,年轻人多历练是好事。”
    他说得谦逊,可在场众人谁不知道程璐是他的独女,真碰上,不看僧面看佛面,最起码不能给她穿小鞋。
    这里的人除了程璐和易泓外,都属于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油条,能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只不过,他们也有点意外,因为培养女儿的人并不多。但仔细一想,又在情理之中。这位是财色不沾两袖清风的那类,简而言之,是朵奇葩。这么多年,没人听说过他有什么别的私生子女,只有这么一个崽,不得为她精打细算嘛。
    程璐初初没反应过来她爹的意思,直到她把那话在脑中又过了一遍,才明白今天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明面上来吃饭的,实际上,是她父亲想在不越线的基础上,尽量给她减少一些前进的障碍。
    别的不能给,毕竟这又不是旧时代。但他积累多年的人脉还是能给女儿的。
    程璐默默记下,对着这宴席少了几分不情愿。只是她依然不太自在,中途实在待不住,在她父亲的默许下,出去放了个风。
    Arina位于十八层,周围都是商圈,没有什么好风景可赏。程璐在露台上站了会,感受着晚风的吹拂,注视从小看到大的城市灯火,心中是说不出的怅然。
    在村里的时候,她觉得她是真的热爱这份工作,并且能干一辈子。其原因是在乡下的时候,没有应酬,没有虚与委蛇的话语,她埋头做实事,就能改善许多人的生活。她的付出显然有意义,极其高效。
    可一回B市,一切都会改变的。庞大的官僚体系很难克服其死板的缺点,而且人人都喜欢说些可有可无但挑不出错处的话,不仅没有效率,还无趣。
    程璐最看重时间管理和办事效率,她有点不能接受。眼下所这和她的预期无疑是相去甚远,但她不得不承认,如果她想有所作为,她必须克服这一切。
    “在想什么?”
    一道声音突兀地插入到她的思绪中,她微微侧身,只随意地瞄到影子,便答道,“你猜。”
    男人绷了一晚上的淡漠神情消失了,他走到程璐身旁,和她并肩站立。他望向她的灵魂飘荡的方向,一语中的,“你不适应这种场合。”
    “又被你猜到了,”程璐轻笑,被他这么一大断,她都没了顾影自怜的心情,“你很了解我嘛。”
    “还好,就深入了解过一次。”
    B市晚上风大,阵阵清风吹乱了二人的头发。程璐的长发披散着,偶有几根会被风带着掠过易泓的脖颈,他眯起眼睛,难以忽略那隐晦的痒。
    程璐假装听不出他在开黄腔,“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易泓闻言,转过身,背靠护栏,恰好能看见她的侧脸。她很漂亮,那种漂亮,不仅在皮,还在骨。她的骨相是少见的好看,连下颌线都被上天勾勒得极美,多一分刻薄,少一分臃肿,她这样的恰到好处。
    他说,“夏叔叔和我爸是老战友。”
    程璐对这层关系毫不意外,她点点头,“其实我最意外的是,你会跟出来。”
    她当时已经表达得很明显了,但凡有点自尊心的男人,都不会再想跟她有瓜葛。
    易泓听完她的话,深深地看她一眼,“我后悔了,我猜,你也后悔了。”
    程璐转头,他的眼眸带笑,眉目之间竟有种说不出的风流潇洒。他很自信,即便他身后是能吞人的高空,他亦没有半分惧色。
    她生来喜欢冒险,他的这股子不计后果的劲,还真挺讨她喜欢。
    她笑了,“有意思。”
    易泓见她笑颜逐开,怔了怔,毫不含糊地夸赞,“你笑起来的样子很迷人。”
    程璐不置可否。她重新去打量这座城市的夜晚,万家灯火星罗棋布,虽是司空见惯,但毕竟是人间烟火,慢慢地品,总会有几分趣味。
    她深吸一口气,问道,“那,迷你吗?”
    易泓沉默片刻,不知哪里生出的冲动,促使他突然出手拉住她的手臂,将她扯到怀中虚搂住。他看了眼今晚的月色,竟和他记忆中,他们发生关系那晚的月色有所重迭。
    他低头,舌尖急切地舔了舔她的下唇,在她唇上留下些许温度。随后,他按住她的后背,极重地吻她的唇瓣,舌尖撬开她的牙关,探入她口中乱搅。
    程璐被他毫无章法的吻弄得迷糊,待他松手,她懵懵地问,“这是做什么?”
    她的唇瓣有点肿,看起来非常诱人。易泓的呼吸粗了些,他低头,用鼻尖碰她的额头,“害我魂牵梦绕这么多天,罚你。”
    程璐“哼”了一声,不知道是谁刚刚还在假正经,“你想怎么罚?”
    “晚上来我家,我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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