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寥又刺眼。
    谁不是在进退两难,谁又能成全谁,他收回目光,什么都没有问。
    插进兜里的手摸到一点金属质感,就想到下午孟听枝那通电话。
    他不是没空接。
    一直听着震动,手机屏幕上落了雨雾,他只是不知道怎么接。
    程舒妤在家要死要活,从偏厅出来的时候,程濯一身低气压,连廊下路过的佣人都瑟瑟避着他,一个眼神都不敢多看。
    他要去哪儿?
    雨帘如囚,踏出半步就会沾雨湿身。
    手机在响,好半天只有老保姆急急忙忙撑了伞来替他庇着,心疼地问他:“怎么站在这儿啊?快快,往里站。”
    他抬手将屏幕上的雨气抹掉,几秒后,长久搁置自动挂断了。
    “怎么下雨了?”
    他说这话,茫然得像个小孩子,老保姆就笑,又怕他受凉,催着他去房里换衣服。
    “天气预报说要下雨的,那自然就要下啊。”
    该来的,都要来。
    外头廊上有人影闪过,老保姆随即推门进来,拿他换下的衣服,看着他,语重心长道:“小濯,这不是特殊情况么,你都这么大人了,也要顾顾家里,事情顺利的话,一年半载的,不也就回来了么?”
    那不顺利呢?
    哄人总是只给甜头的。
    没一会儿,门被突兀地敲起,咚咚两声,一个跟程濯差不多大的男人站在门口,看到老保姆立马露出很恭敬的笑,然后望向程濯说:“爷爷喊你去书房。”
    程濯扣好最后一粒扣子,冷冷淡淡扫过去一眼,那人站在门口立马不自然。
    他拿着手机出了房间门。
    廊外是不休雨声,淅淅沥沥,院子里养的名贵花枝,风里雨里备受摧残。
    廊内,身形矮些的男人频频看向身边人,走过一个弯口,终于绷不住话,笑着起了个听不出嘲讽的调子。
    “这种事要是落在我头上,我高兴都还来不及,不懂你怎么跟二伯闹成这样,还要爷爷调停。”
    程舒朗前几年还不姓程,也不叫这个名字,后来认祖回了程家再改的。
    早几十年前不讲究,如今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也没多少人敢提程舒朗他爸是非婚生的,不过程舒朗倒是像他爸,一模一样。
    私生子的私生子。
    程濯没留学前,程舒朗连回老宅的资格都没有,遑论在老爷子面前说上话,对程家的事情品头论足。
    他也像他那个招摇的妈,唯恐家宅一日宁,很惹人嫌。
    “贺孝峥打下的江山,你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坐,多好,你是怕大伯那边有什么不满么?要不是他们家当初力荐贺孝峥,也不会有今天,自食其果也是他们活该。”
    程濯听他说完,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你当然不懂。”
    “什么意思?”
    程濯声音似一层薄冰,冷而欠奉情绪,“我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东西何止这一个,我自然不稀罕。”
    ——而你当然不懂。
    程舒朗神色一凛,忽而讪讪,程濯的目光像是将他洞穿一般,他的那点挑拨心思几乎藏不住。
    性子傲到极致的人,连嘲讽都是点到为止,偏是这种连心神都懒得分半点的孤高,叫人妒,也叫人恨。
    程濯至今没有立场,他和贺孝峥的那点旧交情分从没有拿到台面上说过,他没亲近过大伯一家,自然也不会因为没了一个贺孝峥,就朝三叔那边倒戈。
    他一惯懒得掺和这些事,但不代表不懂。
    书房“吱呀”被人从里推开,出来的中年管家向着程濯面露温和笑容,手朝门里一指,“小濯来了,去吧,你爷爷在等着了。”
    程濯冷淡应了一声,朝里走去。
    留程舒朗一个人站在门口。
    雨声杂乱。
    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并不是拼尽全力认祖归宗后,一句“以后大家都是一家人了”能一笔勾销的,连老宅这些老仆人都惯会看人下菜碟,在他们眼里,自己和程濯从来就没一样过。
    或者说,只要在这个宅子里,所有的同辈,没有人能和程濯一样。
    第44章 回忆展   要是爱你爱的少些,话就可……
    周末, 舒晚镜回忆展在艺术公社首次开展,一个早上园区门口的车几乎没有停。
    邀请的宾客几乎都是舒晚镜生前的师友故交,以及少部分的艺术圈新锐, 拟邀名单曾到过孟听枝手里, 由她检查核对。
    没有一位程姓人士。
    包括程濯。
    他不来是意料之中, 毕竟回忆展由概念到落实, 他全程都在参与,却没有露过一次面。
    孟听枝想, 或许也是这样,外界从舒晚镜所有能搜到的公开资料上,根本看不出她和程家有一星半点的关系。
    可她是名副其实, 是至今都无人可以取代的程太太,甚至老城区的最大的商场,万竞广场都取自她名字的谐音。
    回忆展非盈利,目前没有设门票,现场也不以酒会形式展开,几乎没有什么社交性,简简单单, 像只是了却什么人的一桩夙愿。
    孟听枝之前看过温迪的ins,所以对程濯父亲的这位总秘一眼便能认出。
    她不认识程靖远,但程濯除眉眼外都极像他父亲,加之温迪下车后, 为中年男人恭敬地开门引路。
    不难猜到他的身份。
    作为舒晚镜的丈夫没有受邀, 借着助理的邀请函才能入内看亡妻的回忆展,想来也是荒谬。
    这一上午,孟听枝跑前跑后,要忙的事情不少, 台子上的伴手礼发到最后一份,一身职业套裙的温迪出现在孟听枝面前。
    孟听枝扶住桌沿,身形一顿。
    素未谋面,两人之间却已经渊源颇深,她开口喊孟听枝,谈及上次替程濯挑选礼物,说自己那趟行程匆忙,恐有不周到,怕孟听枝不满意。
    一个人的能力见识,有时候未必需要简历来条条框框地说明,单是聊天,三言两语也能窥知城府深浅。
    “您的眼光很好。”
    孟听枝也夸赞。
    温迪露出一笑,这才把话题引入正轨,“孟小姐,董事长在那边看画,他是行外人,难免看不懂,拜托我来请您过去讲解一二。”
    孟听枝心脏乍漏一拍,面上只不动声色地缓笑,颔首道:“这是我的荣幸。”
    挪开步子的时候,孟听枝就在想,程靖远会停在哪一副画前呢?
    进入展区,不出她意料的,他在看那副舒晚镜未完成的遗作《未名七》,程靖远保养得很好,即使现在人到中年,依然有一副见之可赞的皮相。
    商人气息很重,深沉,显得很不好亲近。
    孟听枝走近,温声打招呼。
    程靖远说的话也很有意思:“孟小姐,终于见面了。”
    孟听枝面上不慎泄露一丝诧异,对方极细心的察觉,露出上位者温和又不乏疏离的浅淡笑容来,解释道:“听温迪提过孟小姐,程濯难得有这么上心的事,当父亲的很难不关注。”
    光是站在程靖远面前,孟听枝都受他无形的威严压迫,他们父子这种不说话都能轻易叫对方不好受的本事,当真是一脉相承。
    她生生接不住话,让空气干滞了几秒。
    随即,程靖远多了几分柔和,目光示意墙上,“方才听沈院长说,这副墙绘是孟小姐独立完成的,我不懂画,看着觉得很舒服,程濯母亲要是能看到跟她这样契合的创作,想必也会很高兴。”
    “您太盛赞了。”
    程靖远将余光收回,“程濯母亲这一辈子都性格执拗,人情世故她处理得总不如这些水粉颜料拿手。”
    孟听枝第二次沉默。
    她和舒晚镜的契合看似是夸赞欣赏,实际只是为了铺垫后面那句性格执拗,不通人情。
    舒晚镜不适合,像她的人,也一样不适合。
    心口仿若有一块巨石压着,越在这种不得喘息的时刻,她越是渴望自己能说出点什么来扭转局面。
    她仰头,看着那副笔墨肆意,色彩深暗的《未名七》,半晌后,唇微动。
    “程董事长,您今天来得匆忙,忘了在入口处拿说明单,这里展出的每一幅作品,回忆展里都回顾了舒晚镜女士的创作历程,提供了一份解读,而这副《未名七》,从某个角度来看,其实已经是一副完整成熟的作品,我的老师曾经试图为之拟名,称其为涅槃。”
    孟听枝不卑不亢地看向程靖远,凝视他神情里细微的变动。
    “涅槃是佛家语,是指幻想中死亡的最高精神境界,但策划到了程濯手上,他看过觉得不好,不好的原因是不实,涅槃的意境太过解脱,而世俗的情感,往往善变又不易被理解。”
    “程濯给《未名七》取名叫悔,悔,是一种无路可走的单向结束。”
    “您懂这幅画了吗?”
    手里的单子被掌心攥出微湿的潮感,孟听枝绷着脊背,光是站立说话,仿佛就已经在透支她的全部力气。
    如果程靖远继续说下去,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声音停落那一刻,意气仍存的中年男人眉眼间忽有了一点怔伤,很快收敛起,话兴也随之结束。
    他朝孟听枝不至眸底地一笑。
    “孟小姐解说的很好。”
    程靖远离开展厅后,不久,孟听枝回到自己的工位。
    桌边整整齐齐放了一叠入展手札,三折页,硬质铜版纸,首页用浮雕做了回忆展的主题logo,孟听枝手指摩挲过,轻轻翻开,翻到《未名七》那一页。
    “悔,是一种无路可走的单向结束。”
    这句话是她添进去的,却是出自程濯之口。
    他们从来不聊舒晚镜回忆展的事,那天开甲方会议,正睿那边的负责人否定了陈教授的拟名,提出程先生的看法。
    散会后,工作室的一帮学长学姐聚在一起吐槽,都纳闷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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