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氅男子目光冷峻,刀劈斧砍般无可挑剔的侧颜。但见得他鬓角锋利,一双薄唇,皮肤却是接近病态的白皙。一双狭长的黑眸微挑,眼下一颗极其微妙的黑痣,把整个人的威严冷漠模糊了两分,却显出一丝摄人心魄的深邃来。
    他俊美得有些阴鸷却神圣,让人不敢逼视。
    病心盯着男人眼下的那颗痣,只觉得浑身血流都凝固般震惊。
    天枢以为她受了惊吓,伸手将她揽入怀中,看向那群人的方向。
    黑氅男子微微颔首,看了一眼地上呕血的男人,又看了一眼天枢,澹道:“道友受惊了。鄙人管教弟子不严,定当严惩不贷。”
    那吐血男子听得此言,浑身一震,也顾不得身子,只伏在黑氅男人靴旁砰砰磕头:“师尊恕罪!是我饮了酒一时荒唐犯下大错,求师尊饶命!师尊饶命……”
    一旁又有一位紫衣女子贴身而上,柔声相劝:“麒麟师兄,小六到底没碰着那女子,就算了罢!”
    病心微一晃神,神色清明,抬起头来。
    二人目光相接。
    是他。
    一定是他!
    把这乾坤斗转天地寻遍,再没有人有那样的眼睛!
    叁十年前那日,他散尽浑身麒麟之血,祭不以计数饿鬼怨灵,在坍塌的欲海之中护她明明灭灭的最后一盏神灯。麒麟踏鬼天地异象,九重天黑云笼罩,人间山火降下如同炼狱。便是长生君也阻挠不得!
    分明是──分明是那时少司剑趁他血脉残褪,精疲力竭之时,趁乱将他一剑钉在了殿前封神柱上,捅了个对穿!
    他全身心皆在保护病心神识,分心不得。骤然元神被斩,褪作麒麟之形,肉身散成齑粉,消弭在虚空之中,魂飞魄散!
    病心遥看那黑氅男人一眼,心头一股莫名情愫汹涌而上,在丹田中翻腾不息。肉身之躯难以承受,猛然呕出一口黑血。
    天枢连忙将她扶住。
    病心脑中一片冗杂的黑──他没死。
    紫衣女子惊了一跳,扬声:“我楼中弟子虽有唐突,也已认错。分明没碰着你,你作这要死要活的模样给谁看?”
    病心并不理她,推开天枢的手,向前两步,看向黑氅男人的眼睛:“那一剑,还疼吗?”
    天枢扶着她的手一空,掌心温软稍纵即逝,看着病心一往无前的纤弱背影,略是错愕。
    她好像,并不属于他。也不属于任何人。
    紫衣女子嗔道:“姑娘怕是认错人了吧?我们司星楼可不是什么杂鱼都能攀扯的,你面前的可是京都第一密修,扶南最年轻的分神期修士。”
    黑氅男子对向病心的眸子,似露出一丝困惑,转瞬便被带着威压的冷漠替代:“阮阮,不得无礼。”他微微侧首,“在下京都司星楼代掌门麒麟。楼中弟子多有得罪,必会严惩。阁下是?”
    ……他不记得她了。
    他不记得她了?他当年以杀入道,率酆都八部夜叉,千万鬼众向她效忠吻她裙摆的时候,他为她统摄欲海事务司掌债孽的时候,他义正严辞禁戒教训她的时候,跟她日夜缠绵,抵死纠缠色授魂与的时候……他都不记得了!
    他从不亲昵地喊别的的女人的名字,便是风情万种的九尾青丘向他拜觐,他也不过颔首疏离答一句:“女君请起。”
    如今,他叫别的女人阮阮,却忘了他动情的时候一遍遍喊她名讳的时候!
    愤怒褪去,是当头棒喝的失落。
    病心只觉心口空落落的,好像什么角落空了一般,眼眶止不住的发酸。
    却觉得手上微微一暖。
    是天枢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声音很轻,笑得孟浪而慵懒,却很有力。他说:“莫怕。”随后朝着前方数人,他扬声答道,“东玄洲尉迟世家,九代宗主──尉迟天枢。”
    他说这话时,身形昂藏而肩背宽阔。关于他的脾性与姿态,一下都有些模糊的答案。
    麒麟拱手。
    天枢回礼:“司星楼如何处置弟子,与我无关,他吃我一道剑气,也算咎由自取。只希望麒麟掌门言出必行。”
    “自然。”
    天枢并不纠缠,牵起病心离开,小小软软的手,竟冷得厉害。
    病心跟着天枢一路往花舫中央的花厅而去,心里闷得生疼。
    “杀了他?”天枢擦拭她嘴角血迹,将她带入宽敞花厅东南角的一间遮着薄纱帷幔的厢房,笑着问道。
    此处景致绝佳,可以看到花厅中样的绯红台阶上曼妙舞蹈的娼女,还可以纵览整个厅堂。
    整个花厅十分宽敞,装潢精致,墙上绘着极其艳丽的阴阳合和十八式壁画,淫靡之处运笔细致、纤毫毕现。画舫之中往来人声鼎沸,目之所及叁面皆有十数间半遮蔽的小厢房可以看到中央的花池舞台。另又设有散座近百,俨然声色犬马的好来处,比只那些红楼勾栏不遑多让。
    目之所及,薄纱帷幔之后的厢房内宾客满座,多有修道之人、富豪商绅或是贵胄男子,搂着衣衫单薄的艳奴随处调笑,亦有俊俏南官噙笑陪伴着女客。
    病心回过神来,对上天枢笑意未至眼底的眼睛:“杀谁?”
    “那登徒子。”天枢牵她坐下,就着她嘴喂她一盏茶水。
    病心摇头:“不是那事儿。”
    “你认识那司星楼的代掌门?为何不曾听你说起过。”
    “小师叔什么时候是尉迟世家的宗主,也不曾与我说起过。”
    天枢苦笑,歪身靠在案上:“此事说来话长。”
    尉迟世家百年氏族人丁兴旺,人多了就有龃龉,也有猜忌与贪婪。
    人人心中,都有病心的种子。
    尉迟世家传承至今,分家众多,天枢这一脉虽是宗族,却因其母柔弱,其父仙途陨落,只剩下他一个人。虽嘴上称的宗主,但尉迟世家的掌权人却是他的叔伯。人一旦尝过大权在握的感觉,哪里又舍得放下。
    天枢自幼锦衣玉食,却在修道之路上屡难精进。后来机缘巧合之下,才知族中贵重心法皆被叔伯把持,当年父亲陨落之难也颇有蹊跷。势单力薄之下,天枢求助无门,一怒前往扶南万剑山,另寻修道关窍。
    万剑山自诩正宗名门,却门规森严腐朽,桎梏繁多。任凭他天赋异禀,却距离叔伯的造化仍有天堑。
    恰在这时,偏族中传来叔父已突破至合体期的消息,又听闻母亲在族中颇受摧磨已然病逝。
    人心难测,只有真切的力量才能够令人臣服。本还在犹疑之时,病心言辞蛊惑,天枢索性抛却陈年,前往北漠寻求玄修之法。若能日新月异的获取力量,那灵修玄修本无分别。
    病心撑着额头,听得大概,一边看着舞台之上轻歌曼舞的美人们,一边答道:“按小师叔这意思,追寻仙道不为仙寿恒昌,只为一时快意。”她轻笑一声,“也很爽快。”
    天枢略是沉吟,正要说什么。
    却见远处舞台尽头走来一个衣衫放浪的男子,朗道:“各位贵客光临,小瑶池蓬荜生辉。拍卖会正式开始,还请各位贵客赏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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