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昱在皎然对面坐下,端来莲花炉开始煮茶,只是这茶水浓得跟墨一样,皎然心想凌昱这是几天没睡了?以往他是很少吃酽茶的,只有在几夜未合眼时,才会豪饮上一杯,不过眼下皎然也不想去问,就怕凌昱误以为她余情未了,有心没处暖去了。
    “昨夜还未听夏班说完。”凌昱答道。
    这皎然倒是知道的,十二间楼是她的地盘,今日上工来,她就听管事的说子时月来相照轩的烛光还亮着。
    “那我先走了,你们……”皎然用完晚膳,就想给凌昱和夏班腾地方,不过话还没说完就被凌昱打断,“你也留下听听吧,以后你替我听夏班的汇报,夜里再捡紧要的跟我说。”
    每日跟他上报?这活一听就让人掉出半口气,皎然登时就不干了,“这么机密的事情,我怕是办不来,还是让夏班直接跟你说吧。”
    凌昱笑了,“有什么你不能听的,夏班什么身份你又不是不清楚,论尊卑次序,他能知晓的,你更可以知道。”
    凌昱又道,“我只有夜间能来,夏班难道白日里替你管事,还要这般起早贪黑暗无天日,再好的灯都要熬枯了。”
    这话说的,好像皎然就是那罪魁祸首一样。
    只是皎然如今确实是骑虎难下,她是堂里的人,又是夏班的掌柜,还欠着凌昱一屁股债,要她不管不顾地撩开手离去,还真做不出来。
    以前或许还敢拔老虎须,因为那时和凌昱你侬我侬,而如今……皎然心道,果然人不熟了万事难办。
    彩絮儿来收餐具时,背对着凌昱一脸不解地和皎然眉来眼去,可凌昱在场,皎然也不好说什么。
    只是这气氛确实尴尬,以往他们要好时,鲜少这样规规矩矩坐着,凌昱向来话少,但那时都是皎然哔哩吧啦好话废话一大堆,那时越加热闹,就衬托出现在有多尴尬了,皎然有些懊恼自己以前的话怎么那么多。
    再次聚首,凌昱和以前别无二样,而她竟然有点不习惯,可见人真的是死在话多上。皎然轻轻摇了摇脑袋,不想再回忆他们的过去。
    可惜夏班还没下班,皎然颇为想念大酒楼的嘈杂吵闹,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坐着,明明窗外吹来的是习习凉风,却依然叫人烦躁。
    就是因为四下过于寂静,让人无时无刻无法不注意那一举一动,若是细细听来,甚至连两人的鼻息都能听见。
    皎然遏制住想薅头发的动作,思来想去,决定没事儿找事儿做,月来相照轩是皎然在十二间楼里自得其乐的所在,自然不会缺少小玩意儿。
    矮柜里有各式各样的棋盘骨牌,皎然取出一副棋子,坐回蒲团前偷偷瞥了凌昱一眼,她当然不是要和凌昱切磋棋艺。
    皎然将棋盘摆在矮几桌案上稍稍偏向自己的一侧,再将两个三彩棋罐一左一右放在棋盘边上,然后左手捏白子右手捏黑子,自娱自乐地下了起来。
    自己跟自己下棋可是个脑力活,又是个体力活,皎然下着下着就把所有烦恼抛诸脑后了,也没心思去管凌昱在作甚么了。等夏班到来,才将棋盘推至一边,认真听他和凌昱说话。
    夏班两片嘴唇张张合合哔啵哔啵说个不停,及至亥时还没有结果的趋势,皎然侧过头轻轻打了个哈欠,她已经出了好几回神了,要把这些琐碎的信息听完,再整理成脉络,实在是不容易。
    “你且回去歇着吧,时辰不早了。”凌昱停下来看着皎然道。
    皎然早巴不得,闻言像得了圣旨一样拍拍屁股就走人了,当然这动作皎然在两个男子面前是不会做的,只是离开时那轻快的脚步,暴露了她此时此刻的心情。
    第二日皎然几乎都是在酒院子里转悠,趁着空档提前听了夏班的上报,皎然怕忘记,还提笔蘸墨写了不少节略。受人之令忠人之事,这点职业道德素养,皎然还是有的。
    傍晚来到月来相照轩,天色已渐暗,皎然从木屉里找出火折子,取下绘青叶粉荷的白纸灯罩,准备将烛火点燃,却发现那粗如儿臂的蜡烛已经燃尽。
    皎然心中不由一突,这蜡烛是前几日刚换上的,能燃两天两夜,没道理如此快便见底,不至于谈事儿到天亮吧?皎然不敢去深想,只默默从矮柜里取出新蜡烛重新装上。
    矮几桌案上的棋盘位置不变,一如昨夜皎然离开时,但这棋是皎然自己跟自己下的,她眼尖地看出多了一颗白子儿,正是昨日她迟迟未落定的点。
    凌昱这釜底抽薪地一动,黑子儿便居了下风,皎然摩挲着下巴思考下一步,连用晚膳时,目光也一直停留在棋盘上,多次放下黑子儿,却又全都收回,最后见凌昱从远处走来,才买定离手落下一子,将棋盘往旁边推去。
    第175章 第一七五回
    皎然翻着手中的折本,将节略一条条转述给凌昱,凌昱一句话也没说,只盘腿坐在草席垫上,自得其乐地洗杯煎茶。
    仲秋的夜带着三分凉意七分惬意,轩内只闻皎然泠泠如珠玑落盘的声音,间或夹着杯盏相撞的脆响,一高一低的身影被烛火投印在墙上,随着微风摇晃出满室的和谐。
    虽说皎然本就不想和凌昱闹得红脸见白脸,但这气氛过于离奇,让她总忍不住借着撩那被风吹落的青丝的动作,抬起眸子时迅速看凌昱一眼。
    只是眼前人如坐家中一般自在,让皎然心生一股莫名的敌意,这到底是谁的地盘啊这是?
    趁着翻本子的动作,皎然再次瞥了凌昱一眼,这次被凌昱捉了个正着,皎然轻飘飘地收回视线,落回本子上,就听凌昱道:“想喝茶?”
    皎然很勉强地抬起眼皮看他,倨傲地“唔”了一声,“是有些口渴了。”
    真是要累死拉磨的。她这个嘴皮子没停的人滴水未沾,他这个锯了嘴的葫芦却自饮不停,她当然口渴了。
    这是除了上报公事外,两人唯一一句交谈。
    皎然摇着团扇走在园中小径上,一路踱步沉思,走到桥边,不由驻足回首,望着月来相照轩投在镜月湖里的朦胧倒影,她真是搞不明白了,两人似乎真成了只谈公事的主仆关系,除此之外几乎不说话,这确实是皎然想要的。
    可皎然又觉得凌昱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人,即使是主仆,也会不吝颜色收买人心,这般不上不下的,总不会还对她余情未吧?
    实在并非皎然自恋,而是相处这么久,人心不是木石,她能感受到在一起那段日子凌昱待人的黏腻,那种相拥叠坐的腻歪和缠绵,当时正处山中不觉不妥,可如今想起来,皎然觉得实在是有伤风雅,光是想想就要叫人面红耳赤。
    更且还有那盘棋。
    待次日到月来相照轩时,果见白子儿又行了一步,这次是困住她一角,皎然心中憋着气,暗自较劲,凌昱的棋术果然不赖,不过她也不是半桶水,皎然反复推演多次,又落定一黑子儿。
    如此反复几日,皎然每日都在琢磨该如何落子儿,顺带着连白子儿的落法都想了许多种,而这日用完晚膳在花园走了一圈,回到月来相照轩时,就见凌昱已经坐在轩内,面前是那盘已下大半的棋。
    皎然走过去一看,白子儿已将黑子儿包抄,这下她是落无可落,不论走哪一步,都是给对方送白子儿了。
    积攒了几日的不满和不安终于冲破了她刻意营造的恣意,皎然猛地向前伸手,几乎将棋盘上的棋子儿扫了一地。
    “噼噼啪啪”的声音听起来真的很顺耳,有一颗落在桌面,立着打了几个圈圈后,“啪”的发出一声闷响,是皎然等不及了,将它一手拍下。
    “你到底想做什么?”皎然终于按捺不住心底的疑问开口吼道。
    凌昱似乎不被皎然的怒吼所影响,只走到皎然身边,一颗颗将地上的棋子儿捡回棋罐里,最后两罐棋子儿又原原本本地放回皎然面前。
    “阿然,你别装傻。”凌昱蹲在皎然面前,看着她道。
    皎然可不就是不傻,甚至有点聪明,才会走成这个局面吗。她敏锐地察觉出凌昱约莫是还不想终了,才会每日点卯似的来十二间楼找她,甚至在她回家,十二间楼闭店后,凌昱怕是在月来相照轩一待就是一夜。
    这种软磨硬泡的攻势让皎然感到不安,皎然不怕凌昱和她形同陌路甚至是大吵特吵,反而更怕这种柔软攻势,这才默默跟他在棋盘上较劲,而每回和凌昱正面干上,皎然都只能处于弱势,这让皎然十分不满和烦躁,害怕自己会成为温水煮青蛙里的那只青蛙。
    凌昱可不就是打着鲸吞蚕食的主意吗。这几日这种一如往昔的相处模式,总让皎然错觉他们是和好了,如此下去,慢慢便会同以前那般相处。
    所以皎然不想再当青蛙,也不想再和凌昱斗智斗勇了。而且她还觉得,凌昱是故意不摊牌,步步紧逼,就等着她憋不住了先开口。
    皎然就知道凌昱这人是蔫儿坏的,她看着许久没有这么近距离接触的凌昱,并没有感到害怕,只是这人仍旧那么高高在上,仍旧看不清摸不透。
    大概是没法撼动他了,算计恐怕也没办法,皎然垂了垂眼皮,觉得自己要认输了,但认输却非低头,而是打不过那就逃,乃是皎然一贯的策略。
    方才那声“阿然”听得她打了个颤,每次凌昱唤她“阿然”,那些缠绵的画面都会难以抑制地飘到皎然脑海里,因此皎然什么话都没说,猛地就站起来想离开。
    凌昱眼疾手快地捉住皎然的手,稍稍用力,就将她拉回,跌坐到蒲团上。
    “你哑巴了?”凌昱冷笑一声,“这么不待见我?是急着回去和你的子衡哥哥说亲?”
    怎么什么狗屁都知道。皎然用力将手从凌昱掌心抽回,屁股往后顶,挪着蒲团和凌昱拉开距离。
    皎然在心里暗骂凌昱,但却是一点也不生气,大概是破罐子破摔了,于是就像听不懂凌昱的讽刺一样,轻笑道,“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嘛。”
    凌昱扫了皎然一眼,“哦,这么说来,你如今家大业大,全都要倒贴给那崔子衡了?”
    瞧瞧这阴阳怪气的,皎然被噎了片刻,而后淡笑道,“有何不可?只要他待我真心,钱财又算得了什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这是变相承认要嫁给崔子衡了。
    虽不至于钻进钱眼里,但皎然也绝非视金钱如粪土的人,这话明显就是气话,凌昱笑道,“既如此,相逢一场,那可要我添什么嫁妆。”
    皎然认真地想了想,道:“嫁妆就免了,只是既各有归宿,咱们私下见面于礼不合,不如往后凌公子就别来见我,可好?”这才是真正的大礼,皎然已经有些后悔当初为何要招惹凌昱了。
    凌昱似笑非笑地盯着皎然看了好半晌,看得皎然头皮发麻,只能倔强地撇过头不去和他对视。
    “那崔子衡就有这么好?”好半天后,凌昱才凉悠悠道。
    那语气里的凉意让皎然瞪圆了眼睛看向凌昱,“你可别乱来,别毁了我的姻缘。”
    凌昱的眼皮跳了跳,“个什么东西。”
    这轻蔑的样子,又是满满的不屑,不过皎然却松了口气。
    崔子衡要走的是仕途,皎然还真怕因为自己毁了他的仕途,那可真就造孽了。金榜高中能光宗耀祖,但时下除了学识,为仕之人,孝义廉耻都需考察,若有心要拿捏,给崔子衡随便立条罪名,轻而易举就能毁了他,而且这种事,皎然相信凌昱是干得出来的。
    皎然垂眸发呆,又听凌昱讥讽道,“真是世风日下,这八字还没一撇呢,一个黄花大闺女就张口闭口自己的姻缘,也不知害臊。”
    皎然一脸无所谓地道,“我早不是黄花闺女了,你不是不清楚。”
    凌昱此刻很想将远在边塞的皎仁甫抓回来质问,到底有没有教导自家闺女熟读《女诫》,怎么会养出这么一个货色。要他来说,罚皎然把女诫抄个千百遍都不够,寻常女儿家,不都是成了谁的人便认定了谁吗,相府出来的人,怎么教成这副德行?
    但凌昱也只是想想,如果这姑娘熟读《女诫》,现在大概也不会坐在他面前了。
    “还有事么?”皎然又想走了。
    说了这么多话,每一句说在正道上。凌昱见皎然对自己的亲事这般儿戏,心里头又突然涌起一股说不出的失落来,因此便忍不住冷冷地刺道,“既然崔子衡千般好万般好,那你又因何拒绝了崔家的提亲,难道是对崔子衡心怀内疚,还是,还没周全好对策?”
    什么叫心怀内疚?!皎然简直气得发抖,她拒绝崔家有千百种理由,但是凌昱的话,不就是在讽刺她想在新婚之夜蒙混过关吗?
    实则若真到成亲洞房夜,皎然确实也是这么准备的,虽说洞房夜未见红也常见,有的姑娘幼时学骑马,那玩意儿早磨没了,通情达理的郎君多半能理解,但做点对策能解决很多不必要的烦恼,所以皎然必然会选择后者。
    可她想是想,被凌昱这么点明又是另一回事儿。皎然颤着声音吼道,“没错。他哪儿哪儿都好,我皱眉他就皱眉,我开心他就开心,我让他往东他就往东,我让他往西他就往西,他真诚心善,光明磊落,未来可期。哪像你啊,没安的好心,一肚子坏水!”皎然这会儿被凌昱激得心中火大,倒是说得一点不假,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
    皎然顿了顿,提了口气又道,“我何时拒绝崔家了,我没拒绝他,他也没放弃我,我们好得很。”皎然扭了扭脖子很理所当然地道,“等他登科披锦,就拿着功名来娶我。”
    凌昱听了皎然的话,看着她好一阵,良久没说话,久到皎然的火气都快自生自灭了,才听得他道:“就因为这?你就这点出息?”皎然罗列的所谓的“好”,在凌昱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这下可好,皎然原本快熄灭的火气,又轰隆隆地烧了起来,“对啊,我就是没出息!我还见识浅薄、不知廉耻、爱慕虚荣,谁待我好珍惜我我就跟谁走,如何?难不成还要我感激你让我失了清白,谢你把我当猴子耍么?”
    这发怒声音实在尖锐得刺耳而聒噪,凌昱皱着眉头侧了侧耳朵,人在愤怒时说的话,有多愚蠢大概自己都不知道。凌昱已经想到以后皎然会如何抱头抓狂,想要将这段记忆在自己脑中清走,又顺便会摇着他的肩膀,逼他将这蠢不可及的话给忘了。
    可人之话语,就如同覆水般难收。而皎然一时怒从口中出,刚泄了火气,虽然愣了一愣,惊于自己居然说出这种话,但心里暂时是好受不少。
    第176章 第一七六回
    皎然想着崔子衡的脸,又看着眼前气定神闲的凌昱,有些受伤地觉得凌昱这个阎王就是来毁她的姻缘的。
    如果凌昱不放手,只怕往后再灿烂的桃花也开不成。一时皎然便想到去岁崔子衡初回京城,两家人在渠水上泛舟,崔子衡说了,不论她怎么样他都喜欢,想到崔子衡结结巴巴说还喜欢她时的狼狈模样,嘴角忍不住就浮起笑意,这种少年郎才会有的失态,在凌昱身上就从未见过。
    相比之下,那时的自己可真是骄矜又颐气指使啊。若非她故意为难,崔子衡何须赶集似的一溜烟跑去买豆花,大冬日里,一来一回并不近的路,回来时豆花还是热乎乎的,少年郎脑袋上冒着汗,就为了给她吃她喜欢的豆花。
    那时的自己可真坏,皎然马后炮地批评了自己一番。
    可崔子衡二话不说,闷头就往前冲,想起他真挚而热忱的眼神,皎然突然觉得或许是自己配不上他。
    且不说凌昱会不会因此刁难他,如此真诚的感情,就不该让她这样满是杂念的人亵渎了去。
    皎然垂下眼眸,将视线掩盖在眼皮底下,崔子衡真是哪儿哪儿都好,一千个字里都挑不出个不字来。
    热情上进,家世清白,不骄不躁,家世好教养也好,重点是家境颇佳,还愿意做低来捧她哄她开心,若是嫁与他,陪着他从无到有,那必然是一段佳话,也很适合皎然这样说出身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说出身又什么都说不上的人。
    只可惜大约同他铸就佳话的人不会是自己了,以后也再没人能会像他这般笨拙地在她面前出糗,却压根不在乎那点面子,依然愿意捧着热乎乎的心来见她。
    皎然想仰头不让眼泪掉出来,又不想被凌昱看到,只使劲眨了眨眼睛,金豆子却就这样被挤出来了。
    凌昱拿手指去替皎然揩去挂在脸颊的泪珠,心软之人总是容易感情用事,托付终身的郎君哪能只看少年郎时期,又怎能只看见对方的好。单靠长处相处,只堪为友,只是眼下凌昱断不会多嘴去说崔子衡的不是,不然这姑娘又要怪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真是一叶障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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