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湘西忽然觉得手上的灯笼变得无比烫手,把东西欲盖弥彰地背在身后,单手比划着征询:[要是这样,是不是给她那边送过去比较好?]
    陈管事沉默地盯了她半晌,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傻丫头,你怎么没读明白世子爷的良苦用心呢?”
    穆湘西局促地扯了个笑,凭着直觉隐隐约约感觉出了些什么,不好意思地“啊”了一声。
    “世子爷若是真想赠小姐,刚刚便可以顺手赠了,何必多次婉拒,多此一举。”
    他的话中自有深意,还夹挟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狭促,听得穆湘西面上一臊,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
    陈管事见她已经领会,便不再多言,只是看着那盏花灯意味深长道:“既是世子爷想给,那姑娘就好生收着吧,不必急着销毁。红笺姑娘重新回到东厢也是好事一桩,莫不要像当初一般,轻易就被人赶了回去。”
    这不用他提点,穆湘西自己心里就明白。她还要出府,首先第一步就是要从贺君知的手里拿到她的卖身契,再者就是要有足够多的银两赎身。不过这些都先不急,听竹苑她是彻底回不去了,能好好在东厢住下来才是目前最为迫切的。
    “对了,忘了说,”陈管事临走前多嘱咐了一句,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这东厢的屋子不是能随意闯的,特别是西北第二间屋,平时就算是洒扫也要注意少去,看到世子爷进去也千万不要多舌谈论,做好分内的事就够了。否则到时惹恼了世子爷,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好奇心害死猫的故事穆湘西从小听到大,她才不会因为心里那点私欲搭上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生活,于是立马乖巧点头应下。
    *
    半夜躺在床上,穆湘西虽然已经精疲力尽,但依然辗转反侧,闭着眼睛在脑海中不断催眠才勉强睡着。
    这次又难得做了一个梦,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是日有所思,居然梦回到她还在上学的时候。
    以前的皇亲贵戚,名门世家为了把自家子女培育成材,托着各路关系把人往太学送,但能真正进去的,也不过是寥寥无几。不是有权有势有脸面的权臣,就是有着靠山和人脉的大路子,故而在书塾内念书的学子,个个算得上是身份不凡。
    说来也奇怪,穆湘西自小跟在崇德太后身边长大,与沈洵可谓是青梅竹马,彼此之间熟稔得不能再熟。但当她踏进书房的第一眼,最先注意到的人却不是勤勤恳恳坐在书案上念书的沈洵,而是当时正单脚搭在窗边拉弹丸射雀的贺君知。
    彼时贺君知尚不过七八岁,已经初见顽劣脾性,射杀雀鸟毫不留情,一发接着一发,直到把梢头站着的鸟都射个精光,这才罢手。
    穆湘西在宫内长大,被教导做任何事情都要深思熟虑,三思而后行,一步踏错则万劫不复,像他这般不计后果做事,是绝对不被允许的。
    于是她望着树下一堆被射伤的燕雀,觉得既新鲜又很是生气,回头义愤填膺地叫住了他。
    “喂,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之后会有什么后果?”她柳眉倒竖着给他扣锅,“滥杀生灵,触犯院规,衣衫不整,形容恶劣,小心第一天就挨先生的罚。”
    贺君知伸手正了正自己有些偏歪的额带,笑露出尖尖的虎牙,嘲弄道:“怪它们太笨,光站着不懂得变通。我此举就是要教会它们一个道理,死心眼是没有用的,该看清形势时就要看清,别被别人射下来了才知道逃跑。”
    他话音未落,后面的沈洵就像被踩到尾巴了一般拍桌而起,双目赤红地怒吼道:“贺君知!你说什么呢!”
    那时候对朝政事务了解得粗浅的穆湘西并没有反应过来,他们是在指夺嫡失败、沈洵生母胡贵妃被赐死的事。沈洵与她朝夕相处生出的那点懵懂好感,全随着穆家的站队而消失殆尽,直至心头彻底埋下恶魔般的怨恨种子。
    而当时的她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还叉腰回护般帮着沈洵说道:“对啊,你说什么呢!还不快去处理你的鸟,在这扯什么歪道理?”
    贺君知没有计较,只是颇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那一眼在梦里仿佛化成了实质,一直笼罩着她。但穆湘西并不觉得害怕或者反感,反而还隐隐约约感觉嗅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仿佛在她那短暂的一辈子里,不经意间早已被这目光悄悄浸润描摹过无数遍。
    一幕幕交集的掠影在她脑海中交替闪过,好像有什么在呼之欲出,但始终差上一点,抓不住头绪,只能任由那张脸重新陷入大梦里。
    第十四章 借书
    这一梦做的穆湘西如坠云雾,醒来便也什么都忘了。
    东厢的事务可比听竹苑轻松多了,最显著的一点便是睡到日上三竿也没人会催着起床。
    穆湘西从床上爬起来,推窗透气后发现外头天气忽然倒了个温,开始下起了丁点雪粒,刚出房门便觉得冷,又回去添了一件厚衣服。
    怀玉比她起得更早,已经在忙碌着搬东西了,穆湘西上前去帮她搭手。怀玉的随身物品可比她多出许多,足足运了一车来,大都是些不值钱的瓶瓶罐罐的药和胭脂水粉,连着漂亮衣服都有好几件。
    穆湘西连搬了好几个篓子进屋,也觉得有些吃不消,倚着门喘气,拭了拭额上的汗。
    东厢有自己配备的小厨房,专门用来开小灶煮些夜宵甜点,距离这边也不远,她绕过去和厨娘讨了碗水喝,眼尖瞥见灶上还炖着一盅喷香的药粥,心下不由得有几分奇怪。
    都到这个点了,贺君知必然都已经出门上朝,那这锅药粥是做给谁喝的?
    正在疑惑间,厨娘已经捏着耳垂垫好厚布,把那盅药粥抬下炉子。她麻利地装盛好小碟凉拌鸡丝与酸萝卜,把食盘递给穆湘西:“既然红笺姑娘来了,那以后给世子送膳的活就交给你了。快去吧,万一凉了就不好了。”
    穆湘西猝不及防地把东西接过来,谁能告诉她为什么只是来喝点水,也能被塞活干?
    她一脸郁卒地端着食盘往外走,思衬道:原来贺君知今天没去上朝还在府内,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又病了?
    穆湘西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贺君知房门前,单手抄着食盘,先在外面试探性地敲了敲,得到里面的首肯后才推门进去。
    一见面她就上下把贺君知偷偷打量了个遍,可惜出乎意料的是,他气色不错,精神尚可,并没有什么生病的迹象。
    穆湘西把食盘放到桌上,眼睛依旧半寸不离他的脸。要知道,昨晚当值的人可是她,要是他不小心感染了风寒,保不齐就会怪罪到她的头上来。
    她这么直白的目光贺君知怎么可能察觉不到,但也只不过是皱了皱眉,注意力仍旧放在手头的书上。
    屋内开了地龙,比外头要暖和不少,穆湘西有点舍不得出去,于是就待在桌边,等着贺君知用餐。她发现贺君知一个很不好的习惯,便是看书做事太沉迷,容易忘记吃饭的时间,就比如都到了这个点,寻常人早就用过了饭,他还依然无知觉般地捧着书。
    穆湘西极其富有存在感地站在饭桌边上,时不时地用脚尖磨一磨地毯,目光晃荡着四处看陈设,甚至还有站立不住歪了身子,见贺君知屡次看过来,连忙端正姿势,换上一个懂事的笑,并且手提醒般指了指桌上的粥菜。
    贺君知不喜欢麻烦下人,这一点在昨晚看他喝药就知道了。今天当然也亦是如此,没过多久,就见他丢下书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饭桌上,看都没看菜一眼,就沉默地开始吃,仿佛他吃东西只是为了活着似的。
    穆湘西摸着自己饥肠辘辘的肚子,咽了咽口水。为了转移注意力,她把目光移到贺君知放在桌案的书上,居然是一本讲兵法的,她顿时来了兴趣,一目十行地读了下去。
    贺君知看得比她细致,几乎每隔几句就有他写的批注,字如其人,他的字就算是隔着书页,也能感受到那份放荡霸道。
    贺君知吃了多久,穆湘西就低头看了多久,越看越眉头紧锁。刚开始读还好,越到后面她越能看出他那难以言表的野心,仿佛是一名预料到自己即将出征的将军,提前布置好了一步步作战计划,无论是手段还是谋略都令人胆寒。
    她兀自发冷,没注意到贺君知也正在眼神沉沉地打量着她,等到他信步过来,把书看似随意地一拿,这才幡然惊醒过来,连忙垂下眼睛。
    贺君知翻着手中的书页,看似不经意地一问,实则已经起了疑心:“很喜欢看书吗?”
    喜欢看书又没什么,穆湘西心一横,干脆豁出去了,微微点了点头默认。
    “我倒是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识字了。你当初就连哑语,都是我一点点教会的……”贺君知把书一合,伸手轻而易举地撮住她的脖子,稍一用力就能感觉到颈脖处指节在缓缓收紧,窒息感扑面而来。
    他眯眼冷酷地质问:“说,你到底是谁?”
    穆湘西叫苦不迭,当初她第一次写字的时候就察觉到贺君知神色有异,但想更改时已经来不及了。想来贺君知也是在心里憋了好久,今天终于被他抓了个现行。
    她感受着颈上犹如铁锢一般的手,呼吸渐渐不畅,忍着不让眼泪落下。大家都说贺君知脾性反复,也不是没有道理的,至少她认识的他,对她好时能把她捧上天,也总会因为一些无来由的事情发怒,叫她狼狈不堪、命悬一线。
    这男人比起沈洵更危险,以她的驾驭能力来说,还是离得越远越好。
    想到此,她抬起绵软无力的手,在他小臂上慢慢写道:[奴婢并非刻意隐瞒,若是世子爷不喜,可责罚奴婢搬回听竹苑。]
    贺君知挑了挑眉,瞳中乌压一片:“你当东厢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穆湘西的眼中已经覆上一层泪膜,蹙着眉不解地凝望着他,似乎有满腹的委屈无从诉说。
    “罢了,”贺君知暗叹一声,骤然松开了手,烦躁地捏了捏自己的眉骨,“不是你的错,是我太多疑了。”
    他把手中的书往穆湘西怀里一丢:“既是喜欢看书,那就拿几本回去看吧,都是些兵书,改日我再顺便给你带几本姑娘家爱读的话本。”
    能看兵书已经是因祸得福了,穆湘西怎么还能奢望更多,她心中一喜,眼泪也退了回去,捧着书激动地比划道:[多谢世子爷,奴婢一定完好无损地把书还回来。]
    贺君知冷哼一声,重新拿起了另外一卷文选,眼也不抬道:“随便。”
    第十五章 喉疾
    片刻后,穆湘西拿着书端着漆盘从贺君知的屋内退出来,彻底掩上门后才敢露出惊惶的神情。
    她在裙边蹭了蹭手心的冷汗,迫不及待地重新翻开那本兵书。不局限于只是那一页的内容后,标注看起来就比先前更加明显了。
    现如今的朝政势力分为三个派系,皇权被割据架空,西北边境云家拥兵自重,誓死追随九皇子,而国公府贺家身为云家的姻亲,必然会在京都给予相应依仗,叫他们不至于远在千里,京都消息半点透不过去。
    踏着穆家上位的太子当初是最不被看好的,但贵在储君之位名正言顺,只要稳重不犯错,自有迂腐老臣看在先帝的面子上拥立其君主之位。加之他最近靠着联姻笼络了贺家的大对头康定候,虽说结盟牢靠程度还有待商榷,但至少短时间内也无人敢轻易做小动作。
    在九皇子党和太子党这两大派别中夹缝中生存的,只剩下一个扶不起的草包五皇子。因为他并不足为任何一方畏惧,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苟活到了现今。不过照这个形式下去,估计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俗话说得好,敌人的敌人便是盟友,这五皇子将来走投无路来投靠九皇子方或是太子方也并无不可能。
    穆湘西若有所思地走着,如果贺家支持的是九皇子的话,那和她岂不是一个阵线的,既然如此,她只要在旁不着痕迹地帮着贺君知,就能出其不意地给沈洵致命一击。
    心念一动,穆湘西快速地奔回房内,不顾怀玉疑惑的目光,四处翻箱倒柜地找笔墨。
    这间屋子以前被腾出来招待过宾客,笔墨纸砚都暂时收在柜子里,虽然蒙了一层灰,但是一应俱全。她磨好了墨,把纸张摊开,凭着记忆运笔勾画下了一张图。
    这张图她曾经在沈洵的书房中瞄过一眼,记得不是很清楚,只能画个大概,但从路线来看,应该是官盐官铁的运输路线。沈洵既然敢和财大气粗的贺府叫嚣,必然是早已偷偷借此倒卖牟取暴利,怪不得近几年国库越发亏空,赋税加重,老百姓一年过得比一年民不聊生。
    穆湘西对照着脑子印象又检查了几遍,接着把那张纸匆匆夹入兵书的封页内,希望过几日去还书时,贺君知能够不经意发现,打开仔细看看这张图。
    重新出房门时,她看见褚思铭正好背着医箱走进院门。实话说她一直觉得奇怪。贺君知的身体早已康健,上次的手伤也早已拆纱布痊愈了,并不需要每日问诊。但她依然没见他叫停看病,甚至还变得频繁了起来。
    穆湘西忍不住跟了过去,在褚思铭进门前拦住他。
    褚思铭也正神思游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猝不及防地被阻去路,颇为愕然抬头,见是她,不由得粲然一笑:“原来是红笺姑娘。我给你开的药,可有按时煎服?”
    穆湘西笑着点了点头。
    褚思铭满意地向她摆手:“那就好,我急着给世子爷看诊呢,等会儿出来再聊。”
    她一时没拉住,被褚思铭抢先一步溜进了门,没法再问,只好站在外头鼓脸气闷地吹颊边的发丝。
    穆湘西抚着自己的喉咙,尝试和从前一般正常地去说话,但无论怎么费力去开口,都只能发出“啊”的声响。
    她不信邪地又清了清嗓子,改为对着树喊,这一次呼吸太急,直接被气流呛到,捂着胸口咳嗽个不停。
    片刻后,等到东厢的陈管事出来寻她,她还兀自在树下咳得双眼泪流不止,睫毛濡湿,雪白的脸颊一片涨红。
    “红笺姑娘,世子爷让你进去。”
    陈管事又是那一片喜气的笑,笑得穆湘西不自在起来,急忙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跟着他进屋。
    屋里褚思铭还没离开,正面色凝重地给贺君知诊脉,屋子里安静地针落可闻,衬得她进来的声响格外地清晰。穆湘西无措地行了个礼,不知道贺君知这时把她叫来做什么。
    “走近些,”贺君知收回手看了她一眼,“让褚先生看看你的嗓子。”
    叫她来是要给她看嗓子?
    穆湘西受宠若惊,忙不迭地把身子凑过去。凑近了她才发现,贺君知的手边搁着一块染血的帕巾,醒目得她瞳孔一缩。这显然不是褚思铭带来的,那么只能是……
    穆湘西慌张地抬眸,正好对上贺君知看她的视线。
    怎么会这样?
    很显然,贺君知看出了她的震惊,却不以为意地淡然撇开脸,一副从容的样子。
    他没遭受到什么异样的折磨,却在这煮沸的温水中感受到生命在一丝一毫地悄然流逝。
    这比病痛更加令人痛苦。
    穆湘西连治疗嗓子都没那么之前那么高兴了,一瞬不瞬地看着贺君知,仿佛这样就能看穿他镇定淡然的外表,直直通往他千疮百孔的身心。
    银针在烛火下烧得通红,一点点刺入她的颈间,穆湘西感觉到一丝刺痛,整个人端坐在那扶椅上,一动也不敢动。

章节目录

重生后我成为自己的哑奴替身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新御书屋只为原作者奶莓祭九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奶莓祭九并收藏重生后我成为自己的哑奴替身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