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不顾安危求我保李家百年无虞,你可知一代王朝往往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而非归功于神明。人间朝代更迭数十有余,哪一代的皇室不是将祭祖祭天当作头等的大事。而这又如何。
    沈既明沉默下来,心中隐隐泛起酸胀,胸口憋闷着一口气,吐不出,咽不下,堵得人头晕脑胀。
    男子孱弱的身形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沈既明一点儿也不想知道期间细节,若掌权者对百姓肆无忌惮的折磨与霸凌是无法逃脱的归宿,那他曾为之付诸的代价岂非可悲而可笑。
    别想太多。
    微凉的指腹贴在沈既明的额头,惹得人心尖作痒。沈既明下意识地伸手去挡,不料直直地按住羲翎的手背。
    你的病好了不少,切忌胡思乱想。
    沈既明苦笑一声:也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发生几百年了,再去琢磨它也是徒劳,不去说它。眼下当务之急还是神君的神劫。天上地下都不可信,我那障眼法也撑不了多久,他们一定会发觉我与神君只是假意决裂。万一对方恼羞成怒,狗急跳墙,难免对我们下毒手。这些日子神君可推测出一些线索来?哪怕一丝头绪也好,总好过两手空空坐以待毙。
    这话茬原是为了掩饰尴尬才无意提起,谁知羲翎面色微凛,久久无话。沈既明方觉不对,急忙追问:难道神君已经知道了?
    寂夜神君位高权重,性情冷淡,往往七天说不上六句话。唯这一回,他并非故作清高才默不作声。沈既明靠过来的片刻,他似是退步悬崖边上,身后是深渊万丈,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沈既明怔怔:神君?怎么了?
    自从羲翎察觉自己的身份以后,愈发不敢直视沈既明的眼。他隐约猜出这道神劫与沈既明有关,而这又如何,他与沈既明纠缠两世,难道这劫数唯有一方身死才罢休。
    沈既明丝毫不知他与李龙城的关系,而他如何开得了口。
    或许沈既明对李龙城并非全然的恨意,而他亲手在沈既明心口上割下的深痕久久难愈,这道伤口流出的是沈李两家无数人命的鲜血。偶尔有零星记忆闪过,一幕幕场景无不触目惊心。那双呆滞无神的眼,那副心如死灰的神情,他始终想不通,他不知给沈既明喂了多少名贵珍药,每日饮食亦是精心配置,仍挡不住沈既明一日一日地病下去,终于在他怀里咽了气。
    他怎么敢告知沈既明,你口中的李龙城是我,而你是我的命中劫。
    他在期待什么,他能期待什么。
    他们总是逃不过兵戎相见,一如他攻进皇城那一天,沈既明持刀对准他的心脏。
    神君神情为何严肃至此。
    羲翎恍然,终是喑哑开口:我已知晓与我以神劫相连之人的身份。
    啊沈既明心中一紧,连同呼吸一通急促起来:原来如此,神君果然是天选之人,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如此一来倒是方便得多了,等等,他脑筋一转,不可思议道:昨日还毫无头绪,今天就豁然开朗,神君,你说那人莫不是
    指了指破庙:她们,其中的一位?
    羲翎:
    沈既明咽了咽口水,越想越觉得自己猜中了答案,他顾不上为自己心酸,反倒对羲翎同情起来:不知与神君有过露水姻缘的是哪一位?那位三哥哥虽称得上美貌,可他毕竟从前是男儿身,何况她们二人情深意重。若神君此时横插一脚,这这不好吧。
    见羲翎没有反应,沈既明再度试探:神君?
    羲翎向后靠去,叠起修长双腿,沈既明这般反应倒是叫他松下一口气。寂夜神君从未想过他也会以自欺欺人的法子来逃避,既然沈既明仍是云里雾里,他亦乐得得过且过。至少眼下沈既明好端端地坐在他身畔,经历过眼前人从温热到冰冷,他终是成了一位患得患失的胆小鬼,明知摆在面前的是一碗慢性毒药,仍然吞咽入腹,按下胃肠刀绞。
    你以为,那个人不会是男子么。
    羲翎闭目,问道。
    沈既明为这惊世骇俗的问话所惊:神君这,这意思,不会真的是那个三哥哥吧?
    李龙城动了立你为后的心思,我以为你对这事见怪不怪。
    他他他,提起李龙城,沈既明再度结巴起来:他那是他,他个小兔崽子怎能与神君相提并论。
    如何不能。
    沈既明心道这有什么好追究的,他始终猜不透羲翎与李龙城较得什么劲,得亏李龙城没飞升做神仙,否则寂夜神君开明大义的形象岂不是要轰塌于人前。
    一个是凡人,一个是顶尊贵的神仙,怎么比。
    夜深,歪脖老树上坐着的两位神仙再无交谈。
    第56章
    沈既明揽下这活计不是全然无准备,他从前做皇子时在京城中小有势力,其中便包括一家镖局。当时的老板算沈既明的心腹之一,毕竟自京城去大漠路途甚远,期间难保不出意外,需得时时提防着。然好汉不提当年勇,不说后来他已失势,他在京中那些势力是否被李龙城清算还未可知,只说这前后已过了数百年的时日,沧海桑田,谁敢打这个保票。
    翌日,沈既明带着阿然一行人等进城。一路上,被喂下养魂丹的高挑女子咳声不断,仅是走了几步便要扶着阿然喘上好久。沈既明心下一沉,这样的体质怕是坚持不到大漠了。倘若真有那一日,不知阿然该如何自处。
    阿然对这二人不敢尽信,尤其羲翎这一头掩在兜帽下的胜雪华发,好看是好看,可寻常人哪里有长成这样的。她一面提防着,一面心惊胆战地尾随二人,每走一步都是抉择与煎熬。终于,四人来到城门前,看着城门口满贴着的寻人小像,再也忍不住,质问沈既明道:你究竟要带我们去何处。
    沈既明坦言:你可听过梅园镖局。
    阿然怔然:你说梅园镖局?
    怎么。
    我自幼生长于京城,未曾听说什么梅园镖局,城中有一座梅园不假,梅园附近只有一家驿站。那驿站只有官家的人才能进去,难道你要带我们去那里不成?
    驿站?
    他的镖局却是设在了梅园附近,难道在他病逝后,李龙城不但对曾隶属于他的爪牙网开一面,甚至收为己有,为己所用。
    倘若真如此,那李龙城未免有些缺心眼了,沈既明心里暗道。李龙城之所以能推翻前朝,与他跟随沈既明多年,将沈既明手里的牌摸个门儿清是脱不开关系的。有沈既明这样的前车之鉴,李龙城不将前朝余孽清剿个干净,岂不是养虎为患。
    城门前把守的士兵不足为惧,沈既明幻化出两张人皮面具为逃命的二人带上,顺利骗过守卫的眼睛。沈既明踏进城中,深吸一口气,他闭上眼,百年前的回忆悉数涌上心头。遵循着记忆中的方向,他绕过大街小巷,停伫于驿站附近。他认出牌匾上梅园驿站四个字,不禁握紧了拳。
    街上路人行色匆匆,乞丐的乞讨声不绝于耳,时不时有头上插了稻草的女童浑身脏兮兮地坐在地上,身旁的大人神色木然,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只盼有人愿意出钱把女童买走。沈既明四人在死气沉沉的人流中逆行,羲翎人高马大,在面黄肌瘦的平头百姓中犹为显眼,惹得不少陌生的目光。驿站的把守心思细腻,他看出沈既明的意图,警觉道:你们是什么人,这里是官家的地方,可不是你们这些人随便来的。
    高挑女子畏惧得厉害,腿几乎被吓得软了,多亏有阿然扶着。沈既明心下一横,索性死马当做活马医,开口便问:我想找你们管事的。
    看门的男子从未见过口气如此嚣张的布衣百姓,当即便要拔剑:大胆刁民!这里岂容你放肆!
    阿然心急,脱口道:沈公子!
    沈既明做贼心虚,纵然他心若明镜,大昊已亡国数百年之久,任谁也猜不着他真正的身份。而阿然明晃晃地喊他沈公子,他仍是恨不得拔腿便跑,生怕李家人从天而降将他捉拿起来。沈既明不由得心中长叹,到底是他想得多了,驿站断然是指望不上的,他们一行人状貌怪异,尤其是羲翎,还是速速离开这是非之地为妙。那对苦命鸳鸯苦于官兵追捕,再留下去,保不准被认出来,到那时可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身处凡间,又不能施法术,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我,走错了路。沈既明陪笑道:叨扰官爷当差了。
    说罢,他给阿然使了个眼色,示意快溜。
    侍卫满面狐疑,只道:快走。
    且慢。
    沈既明背后一凉,难道被发现了?
    他连头也不敢回,生怕被瞧出端倪来。
    来者声音浑厚,似是个中年男人。他的视线掠过阿然,扫过羲翎的面容时微微蹙眉,随即直勾勾地落在沈既明的背影上。
    公子姓沈?
    沈既明寒毛耸立:官爷可有什么事?
    沈公子请进吧,家训有传,若有沈姓人家上门,不可不接待。
    什么家族会有这样诡异的家训?凡是姓沈的不闻不问都要接待,竟有如此道理?
    防人之心不可无,沈既明猛然转身,形容严肃,不肯听从男子一句。中年男子见他如此反应,也不解释,只道:我知公子在猜忌什么,恕我直言,若公子不知在下的意思,也不会平白无故地找上门来。
    见沈既明还是不信,男子又道:家父过世前单独叫我过去,特叮嘱我这话,我原当他老得糊涂了。没想到今日果真被我遇上,沈公子,请吧。
    出乎意料的是,这男子竟是个办事稳妥的,他先带人去了雅间,备了上好茶水。随即单独将沈既明带出来,问他有什么事能帮上忙。
    沈既明生前虽看不见,其余的感官自然敏锐得很,他不止听觉过人,走过的路也鲜少认错。京城偌大的地盘,他照样给李龙城送回李家。他看出梅园驿站只是改了牌匾,里头布局丝毫未变,不禁稍稍放松。男子轻声问他可要去什么地方,他亦照实说了:关外。
    听到这个答案,男子挑眉。
    沈既明匆忙改口:附近的沙林镇。我家道中落,在京城是混不下去了,好在我家在镇子里尚有亲戚,所以
    无妨,公子不必再言。男子微笑道:家父所言果然不假。公子要去关外,在下照办就是。
    不是说关外大漠寻常人等不得涉足。
    寻常人等去不得,我家去得。
    沈既明不解:这是何故。
    公子又何必明知故问。
    先祖受公子祖上庇护,才得以发家,如今恩家有求,不能不帮。中年男子语气平和:公子祖上可有一位叫做沈既明的?我看公子很眼熟。
    沈既明心道说出来怕吓死你,我就是沈既明本人。
    也不对,他和这男子前后差了这么些岁数,这人怎会看他眼熟。况且他竟记得有沈既明这个人,李龙城分明将他从记载中完全抹去了。
    男子看出他的疑虑,他默默起身,从箱底中抽出一卷画轴。
    画轴缓缓展开。
    我自小听过的故事,与常人都不同。家父不让我看当朝史官攥的史书,只说是胡写,他与我道,昊武帝不是沈宏园的谥号,是沈宏园的十九子沈既明的谥号。十九皇子与他父兄不同,是个难得的好人。只是造化弄人,得罪了元王,那时元王是十九皇子的近身侍卫,与他关系甚密,祖上也曾与元王有过交集。我家是十九殿下亲信,虽不知元王与他之间究竟发生何事,却知道元王起义后,生擒了十九皇子。你既是十九皇子的后代,也该知道,当年元王迫使他称帝两年,两年后十九殿下病逝,元王拿到十九皇子的血书才得以继位。
    先前这些我是不信的,总以为是家父哄孩子才讲的故事。家父临终前不但交待我要招待姓沈的,还给了我这卷画轴,他说,旁人不记得,我家需得记得。十九皇子就是昊武帝,这谥号很合适他。
    沈公子与沈既明长得极像,若十九皇子泉下有知,或许会心安。
    画上是一行车马,带头人黑发红衣,眼覆绸绫,居然是沈既明。沈既明心中怅然,若他猜得不错,这是他行兵去关外的必经之路。这样的记忆过得太久,几乎完全模糊了,若不是男子笃定,沈既明面对这样的画像,居然不敢认。
    这是当年祖上追随十九皇子时,为他作的画。
    沈既明扯出一个难堪的笑来:难为他想着多谢。
    公子,我单独叫您来,不单是为了二位姑娘的事。
    沈既明回神:什么?
    沈公子,方才我就疑虑,随你同来的另一位公子是何人。
    他?沈既明自然不能说实话,难道要说这是天上来的神仙不成:他是我结识的一位好友,不嫌我落魄,愿意帮我一把。
    是帮一把,还是推一把?
    什么意思?
    我瞧那位公子更加眼熟。
    想起阿然初见羲翎时的异常,沈既明意会道:你是说当朝圣上。
    男子反怔:我个芝麻大小的官,哪里有本事面见圣上。我要说那公子与画中人样貌甚似。
    沈既明大吃一惊:画中人?
    他端起卷轴仔细查看,果然,在他身侧有一少年,虽是侧脸,却清晰画出眼下一颗浅淡的泪痣。沈既明捧着画说不出话来,这是他尚在人世时的画像,为何羲翎会在画上?
    这人又好像不是羲翎,羲翎的泪痣都画上了,怎会忘了他的头发。
    又不对。
    沈既明阖眼,细细回想。
    身旁,右手侧。
    那位置是李龙城的
    第57章
    一时间,沈既明脸上的血色褪个干净,额上冷汗涔涔。他几乎要拿不稳画轴,险些给它摔到地上去。
    沈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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