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燕时转过头,苏曜噙笑砸着嘴,懒洋洋地看过来:“不歇了,今日有大事。”
    她自知他说的事什么大事,面上顿显窘迫。
    她折回床边坐下,小声道:“拖一拖会不会更好?现下朝臣们正在气头上呢。”
    苏曜啧声:“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啊。”说着就坐起了身,打着哈欠去盥洗。
    她望一望他,明显看出他的气色不如昨日。
    想想也是,他的伤才刚好,昨夜就那样“大动干戈”。痛快是痛快了,可身体哪里吃得消。
    她看着他,越看越觉得他这样去上朝不大好。
    约莫一刻后,天子挂着满面倦容走进了朝堂。
    大殿庄重,随来旧都的朝臣不大多,空旷之下更多了几分肃杀。朝臣们分列两侧跪行大礼,苏曜自正当中信步走向御座,行之一半,毫无顾忌地打了个哈欠。
    很快,他落了座,慵懒万分地道了声:“免礼。”
    群臣起身抬眸看去,天子冠冕前的十二旈遮挡了他的情绪,却遮不住脸上显而易见的疲惫。
    朝中因而安寂了片刻,苏曜扫视四周,启唇淡声:“太傅如何了?”
    朝堂之上更静了些许。
    过了好半晌,才有朝臣行至中央,揖道:“太傅尚在安养。陛下……”他顿了顿,“臣听闻陛下伤势已愈,不知为何脸色仍如此苍白。”
    此语一出,不少朝臣都侧目看去。
    这话虽说出了众人心中的疑虑,却也有些刻薄。毕竟是才刚伤愈,气色不好也是有的,未见得就有什么别的干系。
    却见苏曜“哈”地笑了一声,目光落在那人面上,慢条斯理道:“昨晚去看望静母妃,睡得迟了,所以今日没什么力气。”
    殿中掀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数位重臣讶异抬眸看向九五之尊,只觉荒唐,不敢相信这话竟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
    而他,就这样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他们盯了他半晌,转而一阵面面相觑,一时之间竟无人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们都曾寒窗苦读数年,皆是满腹经纶。乍闻此等伤风败俗之事,不乏有人彻夜未眠,打了一宿的腹稿思索上朝之时当如何劝谏。
    可皇帝承认得如此坦荡,直将他们都说得懵了。
    苏曜睇视着他们的神情,又笑了声:“诸位何故如此讶异?太傅都气吐血了,你们不会不知道缘故吧?”
    这话引来又一重的倒吸冷气。
    他说得太轻佻、太玩世不恭,与他素日的稳重大相径庭。
    僵持了良久,终是礼部的人站了出来,沉声:“请陛下自重。”
    苏曜的笑意在唇边一转,不急于出声,心平气和地看着他。
    年过半百的礼部侍郎揖道:“静太妃乃先帝宫嫔,便是陛下的庶母。竟做出这样蛊惑圣心、祸乱宫闱之事,其罪当诛。请陛下以圣誉为重,着令静太妃殉葬,以堵悠悠众口。”
    苏曜不慌不忙地听着,等他说完,满殿朝臣不约而同地跪拜下去,呼声震天:“请陛下三思!”
    苏曜侧首,从身边侍立的宦官的手中托盘里拿起茶盏,执盏喝茶,任由殿中冷寂了片刻。
    然后轻声:“啧啧。”他搁下茶盏,语气里生出几分困惑,“容朕问上一句。”
    朝臣们个个神情恭肃,低眼静等其言。
    苏曜笑吟吟地眯着眼睛:“你方才的第一句话是’请陛下自重‘,后面却句句都是让朕杀静母妃?”
    他语中一顿:“你讲理吗?”
    “陛下……”礼部侍郎的神情木了一瞬,急道,“陛下饱读圣贤之书,素来仁德勤勉。突然行此荒唐之事,自是静太妃……”
    “你知道个屁啊。”苏曜皱起眉,嫌弃地慢吞吞问道,“怎么,难不成朕去探望静母妃的时候,你堂堂一个礼部侍郎竟在床下,所以对个中经过如此清楚?”
    “陛下?!”礼部侍郎心惊胆战。
    殿中群臣目瞪口呆。
    于他们而言,陛下就仿佛一夜之间突然转了性。
    从前多么温文尔雅的一个人,如今竟能在朝堂之上说出这种粗鄙之语?!
    苏曜看着他们异彩纷呈的神情,很快自顾自笑了声:“开玩笑哈。”
    说罢他站起身,行下御阶,缓步踱向他们。
    群臣们长跪在那里,他悠哉的样子仿佛在他们之间散步,庄重的玄色朝服硬是被穿出了几许潇洒恣意。
    他又打了个哈欠:“众卿对此事误会颇深,朕倒不妨与众卿解释一番。”
    众臣闻言,不免有几个拧起眉头,疑惑地看他。
    苏曜负手信步:“朕这个小母妃啊,胆子比鹌鹑还小,你们说她蛊惑朕,实在是高看她了。此事自一开始,就是朕贪图她的美色,围追堵截,很是费了些工夫才进了她的门。”
    言及此处,他一声喟叹:“就这样,还让她跑了一回。她为了躲朕,硬从洛京避到了旧都来。”
    朝臣们窒息。
    那礼部侍郎神色紧绷,急切争辩:“纵使如此……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陛下年轻气盛,一时血气冲脑,倒也情有可原。而静太妃乃是女子,既嫁了人便该从一而终,如若改嫁已为不贞之举,屈从于陛下更是……”
    “‘不贞’。”苏曜咬住这两个字,眸中沁出蔑意,“父皇在位时妃嫔愈三百人,至朕继位之时,国库空虚,几乎无力支撑,此乃动摇国本的大错,不见你们说过什么。如今朕与静太妃两情相悦,既不误朝政,也不铺张奢靡,你嘴皮子一碰扣下不贞两个字,就想要她的命?”
    礼部侍郎义正辞严:“臣是为了陛下的声誉!”
    “用不着。”苏曜挑眉,目光在殿中一划而过,戏谑之色敛去,神情变得冷淡,“有些话朕直说吧——朕今日来就是想告诉你们,这静太妃朕要定了。你们若是想管,就另择明君把朕从皇位上推下去。想逼着朕下旨杀她……”
    他嗤笑:“好好的笔墨若没处用,不妨捐给贫寒学子,好过写这种没用的奏章;三寸不烂之舌若嫌放在嘴巴里碍事,也不妨割下来,自有养猪的农户缺饲料。”
    语毕,他无心等他们的任何反应,边又扯了个哈欠边走向殿外:“退下吧,朕去灵犀馆补个觉。”
    殿中朝臣大多不知灵犀馆是什么地方,但听他这样说,猜也猜得出是静太妃的住处。
    灵犀馆里,顾燕时一边用膳,一边胡思乱想今日早朝会是怎样的阵仗。
    她所坐的位置背对着门,有人进来便也没能察觉。忽被人从背后拥住,吓得差点把手里的包子扔出去。
    重新捏稳之后,她抬手将包子塞到了他嘴里。
    “怎么这样快?”她仰首望着他,“朝臣们没骂我吗?”
    “骂了啊。”苏曜吃着包子坐到床边,“我骂回去了。”说完就往下躺,又咬了口包子之后便打起了哈欠,“困,我睡会儿。”
    倒是先说说现在是怎样的情形了呀。
    顾燕时默不作声地喝了口粥就搁下筷子,将张庆生拉了出去。
    张庆生知她要问早朝上的事,心下一想就烦。他并不觉得此事错在静太妃,可陛下的名声到底是因这事被毁了,他对静太妃便总有些避之不及。
    但想想静太妃前些日子对陛下的悉心照料,他到底定了神,平心静气地将早朝上的事讲给了她听。
    他记性不错,几乎每一句话都能重复个八九不离十。顾燕时惯来知道苏曜在外人面前乃是正人君子,不料他在早朝上能说出这样的混话,听得心惊胆寒。
    但心惊之余,她又觉得有点痛快。
    她品着他的话,自顾自地笑了声,忽而注意到一个不大紧要的用词,她倏然拧眉:“……他说我胆子比鹌鹑还小?”
    “……”张庆生缩了一下,“是……”
    怪不得那个香囊上绣了个鹌鹑。
    顾燕时想起那个被自己丢在洛京皇宫中的香囊,贝齿一咬,冷着脸转身回房。
    她行至床边,苏曜已睡熟了。她踌躇半晌,终是没有扰他。
    可不扰他,却不妨碍她记仇。
    她在他睡时便一直瞪着他,梳妆时从镜子里瞪,揉猫时抱着阿狸瞪。后来坐到茶榻边做女红,时不时也要抬眼瞪他一下,心里怒骂他胡说八道。
    她的胆子哪有那么小!
    她……她都跟他这样了,他还嫌她胆子小?!
    苏曜在临近晌午时醒来,睡眼惺忪间刚望向床榻,就对上一双怒目。
    他揉眼睛的手滞了滞,看她:“怎么了?”
    “哼!”她重重一声哼,手里针线活一放,就走了。
    嗯?
    苏曜盯着房门处抽了抽鼻子:谁惹她了?
    他适才在睡觉,若有什么缘故,应该喊个宫人就能问出来。
    可他不想那样问,嘿嘿。
    他下床踩上鞋也往外走,临到门边又想起什么,凝神一瞬,吩咐张庆生:“去把那条抹额拿来。”
    前些日子都闷在屋里安养,一直养到伤愈才出门,小母妃给他做的那条抹额他都没正经带过。
    张庆生将抹额取来,他行至妆台前,弯腰将抹额带好。继而又转身出了门,行至厢房门口,看到她正吩咐兰月:“去传膳吧,我饿了。”
    苏曜:“朕也饿了。”
    下一瞬,就见顾燕时美眸一横,继而毫不留情地给了他一记白眼。
    她转身往里走,冷着脸不理他。他噙着笑跟进去,声音放软:“怎么了,儿臣又做错什么了?”
    房中还有宫人,他这样自称令她脸色一僵。
    她坐到茶榻一侧,仰头瞪着他:“你……你说我像鹌鹑,还在早朝上说?”
    他挑眉看看她,理所当然道:“你还说我像狐狸呢。”
    “狐狸……”她心虚了一刹便找到理由,“狐狸多威风呀?狐皮还值钱呢。”
    “鹌鹑多可爱啊。”他摊手,“鹌鹑还好吃呢。”
    顾燕时:“……”
    他挤到她身边坐,笑意蕴得更浓,看起来愈加无赖:“母妃不提我都忘了,还有个香囊没还给母妃。”
    顾燕时一滞:“你怎知我没把香囊带走?”
    “我去欣云苑看过啊。”他边说边揽住她,一字一顿道,“朕可不像母妃那么无情。”
    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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