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之中,江倦毫无征兆地想起王爷刚才对他说的一句话。
    小菩萨,你知不知道,你动了凡心啊?
    第69章 想做咸鱼第69天
    动了凡心。
    动了心。
    江倦睫毛倏地一颤,有什么在贴近,气息令他熟悉,也令他感到安全,可他还是心跳如擂鼓。
    这种感觉太陌生了,气氛也好像变得黏腻起来,气息在交融,又缓缓落下,轻轻拂过江倦的脸庞,好似来自夏日的晚风。
    滚烫而热烈。
    吻却又轻柔到了极致。
    薛放离落下一个吻,或许还不足以称之为一个吻。只是厮磨、只是轻触,他生性恶劣,从来无畏无惧,偏偏在一切与江倦有关的事情上,都格外的小心与谨慎。
    比方说这一刻。
    他想吻江倦,却怕吓坏了少年,于是这个吻是克制的。
    他觊觎江倦,又不想惹哭少年,于是就连一个吻,也是耐心哄来的。
    亲吻尚未结束,他们也还在厮磨。
    温柔得无以复加,江倦真的不讨厌,只是他太无措了,无措到都忘了要怎么呼吸,只好眼神湿润地看着薛放离。
    一直以来,他刻意忽略的、逃避的事情,都好似在这一刻明晰。
    难怪他不想王爷伤心。
    难怪他会偏心王爷。
    他动心了。
    所以他一直在逃避。
    所以他一直在被莫名的恐慌所裹挟。
    因为王爷陪不了他太久。
    因为王爷总会走,不会再有人把他抱来抱去,也不会再有人陪他睡觉、为他撑腰。
    他以为捂住耳朵,按住心跳,就可以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骗自己他只想好好陪王爷最后一程,可是没用的。
    江倦很害怕。
    穿书之前,他病了很多年,心脏随时都会分崩离析,江倦从很小的时候就被迫学会了放下,也学会了万事入眼不入心,他知道自己什么也留不住,也可以坦然地接受这一切。
    可是唯独王爷,他无法坦然地接受。
    甚至一想起来就很难受。
    他害怕,他太害怕了。
    怕到
    哭什么?
    不知不觉间,眼泪无声地滚落,江倦的模样太可怜了,鼻尖发红,眼尾也发红,好似受了欺负,委屈得不得了。
    不喜欢本王亲你?
    薛放离抬起头,结束了亲吻,他垂眼看了江倦许久,用指腹替他拭去眼泪,语气柔和地说:不喜欢就推开本王,至于哭一场吗?
    不是,不是不喜欢。
    他不讨厌的。
    江倦的心情太低落了,他张了张口,什么也没有说出来,最终只是低下头,把脸埋入薛放离的怀中,再一次选择了逃避。
    过了好一会儿,江倦才闷闷地说:王爷,我不想给你送终了。
    就算要营业,他也想王爷再活一段时间。
    他想王爷再多陪陪他。
    衙门。
    青天大老爷,您要替小女子做主啊
    女子跪在堂前,一下又一下地叩首,安平侯面色铁青地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她,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
    开封府尹张大人手持抚尺,颇是无奈地看看她,又看向安平侯,只觉得自己可真是倒了大霉了。
    本是一桩小事,安平侯砸了红袖阁一个叫红玉的妓子的玉佩,妓子嘛,本来糊弄一下就过去了,偏偏这叫红玉的妓子拿着离王的令牌来状告安平侯。
    一边是离王,一边又是安平侯,他一个二品官员被卷入其中,这、这唉!
    侯爷,您可有何异议?
    张大人赔着笑,小心翼翼地询问安平侯。
    安平侯被当众从酒楼带走,又安了一个欺负弱女子的罪名,他心中自然是恼怒的,但他也知晓该给这位张大人一个面子,于是吐出两个字:没有。
    这就是供认不讳了,张大人便装模作样道:既然如此,依照我朝刑法,损坏他人财物,理应
    补偿损失,并收押三日。
    但这可是安平侯,张大人自然不敢将他收押,他清了清嗓子,补偿损失。侯爷,您把她这玉佩的损失补上
    话没说完,官兵走上前来,在张大人耳边低语几句,张大人忙道:加倍,侯爷,您加倍补偿她这玉佩的损失即可。
    安平侯看他一眼,倒也没有多问,只是从怀中拿出一沓银票,甩在地上,张大人便又问这女子:红玉,你可有何异议?
    玉佩本就是相好送的,本以为要打了水漂,现下却得了这么多补偿,女子眉开眼笑道:没有,官老爷,没有异议。
    谢侯爷,红玉谢过侯爷了。
    她手忙脚乱地捡银票,大眼一瞟,心里都乐开花了,这些银票,足够她花上大半辈子!
    那一日,红玉在承德殿好好跳着舞呢,玉佩一下被安平侯夺去,还被摔了个粉碎。
    她们这些青楼女子,也就年轻貌美时能挣一些银两,这玉佩可是她下半辈子的倚仗,竟就这么被摔碎了,红玉的心也跟着碎了,结果离王竟给了她自己的令牌,还为她出了主意。
    她那相好离王府的管事说,大抵是离王妃见了不忍心,又与王爷说了什么,王爷才会给了她自己的令牌,让她来状告安平侯。
    相好还说了,那天晚上,离王妃还特意与他说了这件事,要他来安慰自己。
    这位离王妃,可真是个活菩萨呢!
    红玉越想越感激。
    怪不得离王宠他。
    这么好的人,可不就得宠着吗?
    正想着呢,衙门外,忽而响起传唱。
    驸马都尉到!
    话音未落,苏斐月已然快步走入,他见了安平侯,二话不说,一巴掌就甩了上去,欺负一介弱女子,我平日就是这样教你的?
    见了苏斐月,安平侯的冷脸再维持不下去,舅舅,我
    苏斐月冷哼道:莫叫我舅舅,丢不起这个人!
    安平侯动了动嘴唇,他知道苏斐月的脾气,到底没再说什么,而苏斐月一来,就给了安平侯一巴掌,红玉吓了一跳,怯怯地看他,注意到红玉的目光,苏斐月略带歉意地笑了笑,冲她拱了拱手。
    驸马,侯爷已经给了银票,他们这便两清了,您不必再苛责侯爷。
    张大人笑了笑,帮忙打圆场,谁料苏斐月一听,眉头却是皱了起来,只给了银票?
    张大人一愣,不然呢?
    苏斐月冷冷地说:依照我朝律法,就算赔了银票,不也还应收押三日。
    张大人:驸马,这
    安平侯:舅舅!
    被带回衙门便罢了,若是再被收押三日,安平侯当真要沦为京城的笑料,他恳求道:舅舅,我知错了。
    苏斐月却不为所动,张大人,就依照律法来办吧。他是侯爷又如何,犯了法,就应当与庶民同罪!
    张大人看得咋舌,只觉得不愧是白先生之徒,外甥犯了错,驸马也丝毫不留情面啊!
    苏斐月等待片刻,张大人?
    被他唤得一个哆嗦,张大人忙道:那就按驸马说得办?
    张大人犹犹豫豫地应下来,苏斐月点了点头,总算是满意了,安平侯不可置信地问道:舅舅,您为何总是如此?
    她不过是一个妓子罢了!安平侯心中愤恨不已,您怎么就不过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苏斐月冷声道:好,你说,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你下手来欺负一个弱女子!
    她
    安平侯闭了闭眼睛,勉强让情绪冷静下来几分,她那玉佩,是我与是婚约的信物。
    我在她身上看见玉佩,一把扯下,他离王妃把玉佩赏给下人,不就是在折辱我?他可以赏人,为什么我不可以砸碎!?
    苏斐月看他很久,才缓缓地说:你们婚约已解,他又为何要留下玉佩?
    玉佩是留是送,皆有他自己做主,苏斐月一字一字地说,王妃愿意送人就送人,愿意砸碎就砸碎,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又怎么算折辱?
    安平侯一下子被问住了,可是
    苏斐月道:有什么可是?
    照时,对婚约不满的人是你,解除婚约的也是你,苏斐月毫不留情地说,你现在又在做什么?不忿?后悔了?否则你为何追究玉佩的去留?
    我
    后悔吗?
    安平侯问自己。
    他一直不愿意承认,也一直在回避这个问题,可每一次他都不由自主地凝视江倦,每一次他也不由自主地感到怨恨。
    怨恨他变心变得太快,怨恨他只专注于离王。
    他
    好像后悔了。
    否则他为何在意玉佩的去留?
    否则他为何会勃然大怒地摔碎这块玉佩?
    我
    安平侯僵在原地。
    苏斐月并不想要一个答案,他只是失望地说:这三日,你好好地反思一下你自己吧。
    我与扶莺抚养你成人,可不是为了你这样回报我们!
    停顿片刻,苏斐月又道:既然你主动提起婚约,擅自解除婚约,你应当也不曾道过歉。三日之后,我与你一同前去离王府,向离王妃道歉。
    话音落下,苏斐月再不看他一眼,只与张大人拱了拱手,就此离去。
    张大人愣了好一会儿,看看面色惨白的安平侯,对官兵挥挥手,又试探地问道:侯爷,请?
    安平侯恍惚地走了几步。
    是啊,他后悔了。
    他后悔解除婚约了。
    可他却还要去为解除婚约而道歉。
    哐当一声,他走入牢笼,大门被锁上,安平侯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他后悔了。
    可是为时已晚。
    入了夜。
    将军府上。
    王爷、王妃,这边请。
    将军府上的仆人客客气气地把他们往里边引。
    江倦还是心情不太好,一路都没有说过什么话,他到处看看,将军府还是挺大的,风格也实用又质朴。
    江倦与薛放离被请到了用膳的地方,这一次是私宴,所以只摆了一张桌子,他们一来,管家就吩咐布膳。
    没多久,大将军蒋森涛姗姗来迟,他拱了拱手,末将见过王爷与王妃。
    方才练了一套剑法,这才来迟了,望王爷与王妃见谅。
    薛放离颔首,牵着江倦入了座。
    酒楼之事,末将已有耳闻。
    犹豫再三,蒋森涛还是以此事作为开端,他眼神复杂地看向薛放离,王爷的处理方式,倒是让末将意想不到。
    这些年来,蒋森涛一直在关注薛放离,也自然知晓他行事荒唐,否则那一日与苏斐月饮酒,不会说他心中满是仇恨。
    于薛放离而言,他妹妹亏欠于他,他们蒋家亏欠于他,甚至就连陛下与皇太后,也都亏欠于他。
    到现在,蒋森涛都还记得几年前他闯入慈宁宫救人,十几岁的少年,跪在一地污秽中,缓缓抬起头看自己,他那双黑黝黝的眼睛,冷漠而空洞,那些恨意,令他心惊不已。
    他来晚了。
    他到底是来晚了。
    蒋森涛见状,只觉得心底发寒。
    彼时,虞美人也就是晴眉去世之后,弘兴帝悲痛欲绝,他把自己关在养心阁,既不上朝也不见大臣,连皇太后都拒之于门外,皇太后恨极,便发泄在尚且年幼的薛放离身上。
    她让人把离王与他那母妃的尸身锁在一起。
    十四日。
    整整锁了十四日。
    无人送吃食,什么也没有。
    这十四日,红颜化为一滩脓水,白骨恶臭阵阵,蒋森涛甚至都不敢去想,这十四日,薛放离是如何熬过来的。
    当年他父亲去晚了,从此世上再无蒋晴眉,只有虞美人,后来他也来晚了,少年嘴唇红得好似饮了血,他红着眼睛,状若疯癫,你们都不想让我活下来,我偏要活下来!
    过去她恶心我,喂我喝她的血,让我食她的肉,她不想我活下去,那么我就算喝她的血,食她的肉,也偏要活下来!
    凭什么你们想让我死我就要死?我要活得好好的,我偏要活得好好的!
    蒋森涛上过战场,手下染血无数,可在这一刻,他却因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而感到恐惧。
    因为他的仇恨太深刻也太浓烈了。
    哪怕蒋森涛从旧部手中接到蒋晴眉的死讯,得知皇太后囚了薛放离,连夜从边疆赶回来,晚了就是晚了。
    他什么也做不了。
    蒋森涛自诩问心无愧,却与弘兴帝无异,这些年来,都在纵容薛放离。
    只因他知道少年时的薛放离有多苦,也知晓他的仇恨有多刻骨铭心。
    是吗。
    薛放离淡淡地应了一声,不以为意,他抬手示意丫鬟不必服侍,而后亲手执起银筷,给江倦喂食,尝一口。
    心情不好,自然也没什么胃口,江倦摇头,不想吃。
    他伸手推开,薛放离瞥来一眼,神色还是没什么变化,只是又给江倦调了一碗蟹粉粥,喝粥。
    江倦:我不
    他还想摇头,薛放离已然把蟹粉粥喂至他的唇边,江倦只好张口吃下。
    不过吃下了这一口,江倦还是恹恹地摇头,他拧着眉说:王爷,我真的不想吃。
    薛放离垂眼望他,竟也没有任何不悦,语气又轻又缓,近似于轻哄,再吃一口。
    平日在府上,江倦已经习惯了薛放离的喂食,也习惯了薛放离哄着他吃东西,他已经习惯成自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却忘了此刻自己身在将军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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