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修篁似乎有些失神,并没有回应朱瑶兮的话,起身缓步离去了。
    藏珠殿里只剩下朱瑶兮和夏洛荻。
    “看来你是真生气,我是不是同你说过,乐氏门庭所教,谋士第一,先怒者先败?”朱瑶兮走到棋盘边,随手拈起一枚白子,落在棋盘正中央。
    夏洛荻瞥了一眼门外,道:“内阁里有你的人,才让你控制了宫闱?”
    “是我控制的吗?”朱瑶兮挑起唇角,道,“明明是贺阁老和先帝要复辟,我只是个被他们胁迫的弱女子罢了。”
    “帝江关回京不过五日路程,你便不怕封琰回来一并把你们清算了?”
    “我当然怕,但他回不来了。”朱瑶兮玩着棋子,道,“现在看出来我是什么布局了吗?”
    夏洛荻默然,良久,她缓缓道:“调虎离山之计。”
    这场布局从霞州就开始了,朱瑶兮高调出场,故布迷障,中间几场布计,包括那种种讨嫌的行为,为的就是当一个靶子把封琰和夏洛荻的目光全数聚在她身上。
    有灯下黑一说,当一个人太过备受瞩目,她身边就很容易被忽视。
    “北燕放出先帝的消息,让我们误以为危机在帝江那边,实则封逑早已被送到了魏宫中藏起来。”夏洛荻道,“接你回京时,一路上你的一切都几乎被我翻遍了,你在京中接洽的人我也着人盯着,你是如何把先帝那么大的一个人送进宫却无人察觉的?”
    朱瑶兮看着她笑,道:“猜不出来,你就可以死了。”
    夏洛荻似要抓起一枚棋子,手刚碰到棋篓时,蓦然一颤,棋篓掉在地上,白棋散了一地。
    “奉仙夫人。”
    封逑不是跟着朱瑶兮来的,他早在朱瑶兮抵京之前,就随同北燕和亲的使团进京了。而在那期间,西陵公主的乳母奉仙夫人与德妃斗气摔断了腿,闭门调养……闭门调养的根本就不是奉仙夫人,而是封逑。
    ……
    正月十五,帝江关以南的州府郡县大多沉浸在一派元宵佳节的氛围当中。
    上百艘战船如大雁一般自帝江关船坞口顺着缓慢的冰流驶向大江以北,从正午行驶到黄昏入夜,当星子挂上天际,大魏的战船终于瞥见了帝江北岸,燕国的水寨。
    江上薄雾,难以看见远近,唯有城墙、哨楼的灯火在飘雪里闪着光。
    “青玉虬龙,是先帝的龙纛,北燕准备的倒是周全。”
    中州大营的将领们在甲板上看准了那北燕沿岸的灯火,猜度出那布局阵势和西陵公主提供的北燕布防图并无二致,便一面命战船拉开阵型,一面回报船舱里闭目养神的皇帝。
    将领们跟皇帝征战久了,向来心直口快:“从帝江关出发时就见陛下精神不振,可是因偶感风寒?”
    皇帝掀开眼皮,缓缓道:“朕见先帝近在眼前,如骨鲠在喉,你们莫非不知?”
    事到如今了,皇帝杀心已定,只有他手下的武将们最是开心——封逑在朝时,他们可没少受这昏君的委屈。
    “陛下最近说话文绉绉了许多,好教末将等人不习惯。不过陛下既然放话在此,末将们哪能让陛下忧心,只待战船近岸,万箭齐发,管他岸上有什么鸿门宴,都教它灰飞烟灭!”
    而在北燕这边,仅仅在离岸不到百里,桐州、遂州两座城池前,莽莽雪原上,北燕的大军如群聚的乌鸦一般将白茫茫的雪原铺成一片望不到边的漆黑。
    “前锋,鞑靼十二部三万大军。”
    “右军,啸云军十万。”
    “左军,三江会五万水军。”
    “中军,朔京本部大营,合大军二十五万,只待魏主率军登岸支援,便以此二城为坟场!碾而压之!”
    一支支卷旗而立的旗杆下,朱明几乎带着北燕全数的军事力量集中在此。
    他知道一个封逑只会招来如今魏国的杀心,而魏国最大的可能就是将计就计,借着迎接先帝的名头,索性率领大军登岸奇袭和他们撕破脸。
    朱明等这一天很久了,脖颈上的伤口日日作痛,提醒着封琰曾在他喉咙口留下的半寸之伤。
    封氏那对父子,一个毁他一生,一个令他含恨。
    他眼底血雾弥漫,道:“还不算周全,那封氏小儿用兵不若,一旦估算出我兵力五倍于他,必定以撤退为上,倘若他撤回帝江……”
    “那就是俺们三江会大展身手的时候了!三江会霞州水军把那魏国什么鸟大营打得屁滚尿流,天下谁人不知,若走脱了魏国昏君,俺们只管提头来见!”
    说话的自然是三江会的梁斩,他此刻穿着不太合身的燕国甲胄,见周围燕军哄堂大笑,挺了挺肚子,顺杆子往上爬,道:“不过陛下,俺们看那魏国昏君不顺眼已久,倘若此番斩其首级,能得什么赏?”
    朱明神色微缓,道:“尔等想要什么赏?”
    大汉道:“俺们如今投了明主,也不缺犒赏吃穿。今日恰好带着叫俺们老太君来了,杀的也是她秦家的仇人,就让她坐坐你的位置可好?”
    是秦姝!
    原本森立的燕国大将们纷纷看向三江会所在的左军,只见一众三江会的水匪左右分开出一条路,有个一身白衣、乌发雪肤的女子从那侧缓缓走来。
    一轮明月从雪云中缓缓浮出,清冷的月光落在那张清绝的玉容上,让人一见之下便忘了呼吸。
    这就是秦姝了。
    比起惊艳,朱明看向秦不语时,却是诸多复杂的心境。
    他年少时为封逑看中,朔州侯府声名尽毁,唯有血洗魏国、夺天底下绝顶的佳人,方可洗刷他的耻辱……如今他终于得到了。
    “朕先前多次以后位请你,你不愿来,今日为何便愿意露面?”朱明问道。
    秦不语平静的眼眸中映出朱明的影子,她轻声回道:“我来看,我的仇人,要怎么死。”
    第123章 烽火
    元宵夜, 桐州在帝江边的江岸边一片肃杀。这里原本是燕国设在此地的水寨,子时一过,几百艘战船乘着大雾靠近江岸, 排成一字,随后万箭齐发, 浸了火油的箭如流星般密密麻麻地射向沿江燕军,连同岸上的龙纛一起烧成一片火海。
    子时三刻, 燕国帝江水寨被上岸的魏军所灭。
    “怪事, 这江岸重地, 燕国就派了就这两三千水军,着实奇怪。”
    “莫不是布防图有误, 对方有诈?”
    “先不管有诈没诈,先帝可有找到?”
    不多时,士卒们在水寨上搜到了一具脸部烧焦、身穿锦缎的男尸, 便派人抬去了皇帝那边,顺便请他示下该如何进军,得到的回复是——先帝已死,直奔桐州城, 和驻守在那里的先头魏军汇合, 以为立足。
    这本就是原来的行军战略——以迎接先帝为名, 奇袭燕国沿江大营, 再占据桐州, 即刻开战。
    战术上反倒不需要什么计谋,正式开战那就是两国家底的较量, 人多打人少, 指挥不出错, 足以。
    于是到了丑时, 魏国随战船而来的五万大军悉数抵达桐州城。
    丑时半,桐州城里在家宅中夜不能寐的百姓们听见了密集的大军脚步声,偷偷打开门窗,在通明的灯火里,他们看到了魏国真正的龙纛王旗。
    昔日统治这片疆土的魏国皇帝,真的御驾亲征了!
    魏国大军进城之后,将领们迅速查验城中防务,一见那低矮的城墙,便一个个皱起了眉头,回到皇帝的御辇前回话。
    “陛下,这桐州城的城墙薄如脆纸,我知晓军进驻之后,虽以防万一修筑了羊马墙,但到底不是正经的大城,此地绝非守势,依末将见不如主动出击,沿燕国朔北道北上去取瑜洲。”
    许久,御辇中人咳了两声,道:“就地驻守,通令桐州城,大魏边域自今日起,不退桐州以南。”
    比起城中弥漫起的硝烟味,城中的百姓们更是恐慌,他们被北燕统治了十几年,脚下赖以生存的土地一朝被占据,一朝又被还回去,不安的情绪在城里蔓延。
    “爹,魏人会怎么对我们?”有不少孩子是这些年间才出生的,一出生便自以为是燕人,“若他们要找咱们家算账,我就跟那些魏国狗拼了。”
    曾作为大魏子民的父亲叹了口气,听着外面的响动,不多时,脚下的大地传来了细微的震动。
    不一会儿,一驾快马慌张地踩过桐州城的街道,一路奔走,一路疾声高呼——
    “报!鞑子转向燧州!”
    “报!燕军几十万向桐州城杀来!”
    开战了。
    听到那街上的传令之后,所有桐州城里的百姓们心脏都停了一瞬。
    父母辈们脸上出现了恐慌,家里的少年倒是亢奋非常。
    “爹!听到了吗,燕国没有放弃咱们,几十万大军呐,等他们杀来,我就出去,宰几个魏国狗的头去邀功,没准也能混个将军当当!”
    少年说完,正要去柴堆里拿斧头,被父亲揪住后领,“啪”一声打在脸上。
    “糊涂!”老父眼睛通红,“你爷爷祖籍洛郡,都是魏国人,一脉的根,关你什么事!”
    少年捂着脸不服:“那又怎么样,泼出去的水还能收回来?魏国过去没那个本事守自己的地,现在就有了?爹你也听到离开,几十万燕军围过来,那魏军只怕听见就要游回去了,哪里还顾得上我们!”
    老父亲叹了口气,竟无言以对。
    他们已然被魏国放弃一次了,朱明所立的燕国,治下苛捐杂税颇多,但三个孩子里好歹能活下一个。
    这么多年过得苦,但苦也苦习惯了。
    至于魏国,总听过往的商人说如今是如何今非昔比,但耳闻不如眼见,他们也都是在魏国那昏君的手底下过了苦日子的,没见过自然不敢信。
    “你不准出去,等魏军退了,就……”
    老父亲话音未落,家门外的大街上有军士敲锣钹经过,每走一段,便高声道——
    “大魏皇帝陛下有令:告桐州父老,魏国即日起不退桐州以南,我军所驻之地,不舍百姓一人!”
    ……
    “冲!今晚就屠了燧州,燕主说了,今夜燧州的钱财和女人随便我们抢回草原,左右明天天一亮这地方就会变成一片火海,按汉人们的说法,也算是积德了!”
    鞑子特有的矮脚厚毛的“乌伸马”踢着一路霜雪奔向遂州城,每个骑兵俱是斗志昂扬。
    燧州地势高,不比桐州就在沿江附近,大魏不可能支援过来,而且在燕军主力的包围下,今晚的燧州必定是一座孤城,大有可能开城便会献降。
    待整个燧州的城池在幽微的月光下出现,鞑靼人们停下马头,让一个骑兵去叩关,让他告知守城者桐州已被燕军十几万大军围死,开城不杀。
    杀还是要杀的,骗开城门而已,他们不讲那些礼义之道。
    良久,骑兵回报说护城河的桥已经放下,遂州城的城守像是要开。
    鞑靼的首领们看到厚重的城门开了一条缝,兴奋之余又有些疑惑。
    “那燕主不会是骗我们的吧?这都是他自己的子民。”
    “谁知道呢,汉人们自己咬起来,比旱灾时的豺狗都凶,何况阿赤台在时,这魏人的软脚病他是亲眼见过的。”
    “他要是还活着,没准也能捞个魏国的城池享享福,可现在都归我们了。”
    鞑子们舔着牙齿,鞭子已然拿想手上,看到遂州城的三扇城门缓缓打开之后,高声吹了声马哨——
    “杀进城去!男人和小孩砍头,女人抢走!天亮前烧光这座城!”
    他们如潮水般冲上护城桥,第一个先锋的马蹄刚踏上护城桥的木板,城头上“嗖”地飞下来一支箭矢,正中其眉心,他的狰狞笑容还僵在脸上,人便一头栽倒进了护城河里。
    “弓箭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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