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鸣也跟着笑了笑,道:“这些《中庸》之类的书只有科考的男儿才会熟读,景夫人一介女流读起来未免太难,平日里若是无事读些《女训》《女则》更为适合。”
    周鸣话说完,两人已走出蟠龙殿的大门,他赶着前去蓬莱阁,和阮清莞道了声告辞,便转身离去。
    阮请莞站在蟠龙殿的门槛下,眸色诧异地盯了他的背影很久,心中的怀疑更加深浓了。她方才询问的这句话明明是出自《荀子》,可周鸣却将它说成是《中庸》……
    她不相信一个科考状元会犯这种错误。
    ——
    蓬莱阁的寿宴已准备就绪,此刻未央宫里却格外安静。
    皇后着一身便装倚在美人榻上,不施粉黛的面孔有些苍白,虽病弱可也依稀能见年轻时的精明威严。
    太子赴宴之前,特意来未央宫里看望她。
    “今日万寿宴,母后又不打算参加了?”太子阴鸷的面庞上,只有面对皇后才会流露出一丝温情。
    皇后咳了两声,裹了裹身上盖着的白狐绒毯,嗓音有些沙哑:“不去了,横竖那太后也不愿意本宫去。”
    满宫里都知道,当今皇后身子虚,常年卧病,深居简出,对外的宫宴都很少参加,万寿宴不露面倒也正常。
    而太子在听闻太后这个名字时,眸中闪过一丝冰冷。
    当初就是因为瑶华殿那个女人的死,太后把一切都怪罪在皇后身上,认为是皇后逼死了他们母子,才导致皇后这些年身子越来越弱,什么都撑不起来。
    太子心疼母亲,自然对太后有所怨怼。
    “母后放心,儿子……会为您讨回一个公道。”太子的眸色幽深,今日万寿宴就是一个难得的好时机,他已经准备好了。
    皇后没有看出儿子的不对劲,垂下眸子出神地打量着自己苍老纤瘦的手掌。当年瑶华殿那个女人一死,太后和皇上都冷落了未央宫,这些年她早就习惯了。
    好在她还有儿子,皇后抬起头欣赏地打量着太子,心中十分快意,死的人已经死了,只有活着的才是赢家。何况她的儿子极为优秀,能文能武,才干出众,作为储君便是皇上和太后都挑不出什么错。
    “岐儿,你平日里该多把心思放在朝堂上,辅佐你父皇,别叫那几个野崽子抢了你的风头。”
    皇后说的“野崽子”正是郑淑妃所出的三皇子,郭德妃所出的四皇子,这两位皇子也年长步入朝堂了,身后又有着母族外家的势力,皇后难免会担心自己儿子的地位受到影响。
    太子闻言,面色却没什么波澜,那几个小的羽翼未丰,他还不足为惧,如今真叫他视若眼中钉的,却是那刚回京不久的镇北将军景翊。
    自从上回皇上交给他的黄河水患一事被他完美解决后,皇上格外器重他,又交代了不少政事要务给他处理,甚至有时候遇到些疑难折子,也会邀他一同商讨。
    太子的储君光芒难免受到压迫。
    皇后却不像他那样担心,反而规劝道:“那景翊如何能影响到你储君的地位?你真正的对手,还是那几个姓萧的庶弟才对。”
    她久居未央宫多年,从不曾见过那传说中的景翊,只是想来也知道,此人不过是个外姓的将军,就算再受器重也不过是个朝廷重臣而已,根本不会影响到儿子的龙椅之位。
    太子的面色却仍然忧虑,母亲到底是个后宫女子,并不明白前朝局势,他的直觉很准,这些年朝堂上再受恩宠的权臣,也不会让他有这样的危机感。
    这个景翊,很特别。
    眼见着寿宴时辰快到了,太子便起身:“母后,儿子先告辞。”
    ——
    蓬莱阁的寿宴准时开始,太后和皇帝在宫人的簇拥下先后落座,底下的宾客也都坐满,纷纷对太后说着祝寿讨彩的吉祥话。
    太后脸上的和蔼笑意没停过,一旁的戏台子上唱着《麻姑祝寿》的好戏,一时之间宴席上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阮清莞跟着景翊坐在下首的宴桌上,趁着席面上的欢声笑语,她仰头在人群中打量了好久,终于寻到了父母的身影。
    阮父阮母坐在稍远些的位置,他们也在目光寻找阮清莞,三人视线交错的那一瞬间,彼此微微一笑,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放心。
    他们知道彼此过得好,就好。
    “可看到了?”一旁的座位上,景翊为她添了口菜,侧头笑问道。
    阮清莞转过头去,看着他点点头,他明白自己的心思,什么都不必说他就懂。
    一出戏罢后,宴席上这才安静下来,众人趁着此刻向太后献礼,最先献寿的自然是皇室的几位皇子,而在皇子中,太子自然是第一位。
    “孙儿为皇祖母献上一串南海佛珠,祝皇祖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气质矜贵的太子让宫人呈上了他准备的寿礼。
    太子这份礼物显然也是用了心,知道太后礼佛,送的也是投其所好。
    太后瞧着面上是淡淡的笑意,可底下的阮清莞见了,却不由得瞳孔一缩。
    上一世的寿宴上,太子就献了这串佛珠,太后极为喜欢,几乎日日礼佛都要戴着,可没过多久,太后的身子就越来越弱,在一次礼佛中出现深思恍惚,佛珠断线滚落,太后当场滑倒丢了性命。
    当时的宫人都以为是太后年纪大了身体衰老所致,并没有将注意力放在这串佛珠上,可阮清莞重活一世再一次经历这场景,却不得不怀疑起这串佛珠,毕竟当初太后虽然年纪大,可身子还是很康健的,分明就是这串佛珠夺走了她的性命。
    阮清莞不禁将怀疑心落在太子身上,毕竟太后不喜欢皇后与太子这对母子,他们都是看得出来的,太子怀恨在心对太后下手,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阮清莞的心里突然开始着急起来,此时太后的表情分明很喜欢这佛珠的,要怎么做,才能让她拒绝太子的这个礼物呢……
    “太后。”人群之中,忽然传来女子一道清朗坚毅的声音:“太子的这份寿礼固然用心,只是清莞却觉得有几分不妥之处。”
    这话骤然一出,宴席上顿时安静下来,本来底下宾客都在交口称赞太子的这份心意,这下子所有人都不说话了,目光齐刷刷地落在阮清莞身上。
    阮请莞深觉如芒在背,甚至察觉到身旁男人也瞬间僵直了身体。
    可她仍是挺直了脊梁,不卑不亢。
    太后也不禁愣了愣,问道:“哦?有何不妥?”
    阮清莞深呼吸一口,才不慌不忙道:“这串南海佛珠十分贵重,只是表面呈黑檀色,清莞从前与寻香寺的几位高僧有过交流,曾听他们说黑色佛珠颜色深,承载过多煞气和邪气,导致邪气聚集,坏事多发,并不适合礼佛之人使用。”
    太后闻言,不由得瞥一眼那匣中的佛珠,果然见其表面的乌黑深色,顿觉颜色不详,如同太子那般深沉阴鸷的性子。
    太后本就是个迷信之人,极其信奉风水阴阳,又听闻是寻香寺高僧所言,心中不知不觉便已信了阮清莞的话。
    她面上的笑容顿时浅淡下去了,目光收回,淡淡道:“太子的孝心,哀家心领了。”
    这就是不收寿礼的意思了。
    阮清莞重重地呼了一口气,看到那寿礼被退回时才如释重负,坐下来时察觉到后背已濡湿了一层汗。
    天知道她有多紧张,在这么多人的宴席上,当众质疑太子送给太后的寿礼,若是一个不慎,直接命就没了。
    幸好,一切都挽救回来了。
    太后若是不要那串佛珠,也就不会发生后来佛珠断线滑倒之事,兴许能多活几年,撑到景翊上位,为他扫清障碍也是有可能的。
    阮清莞心中的大石头落了地,再抬起眼眸时,却看见不远处太子直射过来的阴鸷目光。
    那眸中像含着冷箭,淬了毒一般直勾勾地射过来,毫不掩饰他翻涌的恼怒。
    太子原本就打算在太后的寿礼上做手脚,好不容易寻到这个机会,眼见着就要成了,偏偏被一小小女子坏了事。
    男人阴森沉怒的目光望过去,才发现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前两日注意过的女子。
    ——景家夫人阮清莞。
    前两次的无意撞见,让他心中对这个女人起了些兴致,却不想在今日的宴席上狭路相逢,还被她坏了自己一手的计划。
    太子眸中戾色乍现,手中把玩的玉扳指在那一瞬间,捏了个粉碎。
    ……
    直到宴席结束,人群散去,阮清莞跟随景翊踏出蓬莱阁行至安静的地方,前方男人冒着寒气的后背才转过身来。
    “阮清莞,你的胆子是愈发大了!”景翊目光凛凛,声色中含着些许怒火。
    他甚少直呼她的全名,一般这样的时候,就代表他是真的恼怒了。
    想起方才宴席上的事,阮清莞紧张地捏紧了衣角,又不敢直接说是那珠子有问题,只能小声道:“妾身是觉得那佛珠不妥,才忍不住出声提醒太后的……”
    “太子送太后的寿礼,轮得到你插手?”
    似乎是察觉到自己的话语有些重了,男人闭目揉了揉自己凌厉的眉心,神色和缓下来,声音却依旧冰冷:“即便你觉得不妥,也该和我商量再启禀太后,谁准你这么大着胆子妄自行事的?”
    天知道他方才有多担心,几乎是在一瞬间提起了一颗心,生怕她受到太后和太子之间的牵连,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也难以保全她。
    阮清莞抬眸瞥了眼男人震怒的神色,知他虽然说话重,可却是在担心自己,因此也不敢和他辩驳,只软着嗓子娇声道:“知道啦……妾身以后不会再这么冒失了……”
    男人的面色这才柔和下来。
    他凝视着女子清丽的面庞,骨节分明的手指抚过她晶莹的下颔,声音低沉:“若有下次,我再罚你。”
    阮清莞被他粗砺的大掌磨得下巴痒痒的,抬眸瞥见男人深情的眸子,忽然起了玩心,巴掌大的小脸倏地靠近了他,笑意盈盈道:“夫君预备怎么罚我?”
    女子妍丽清灵的娇颜忽然近在咫尺,眸中闪着清亮鲜活的笑意,涂着口脂的樱唇娇艳欲滴,身上那独有的馨香也扑鼻入怀,景翊凝神望了片刻,忽然从胸腔之中涌起一团躁动,呼出的气息也开始滞乱。
    她惯会这样撩拨他,仿佛吃定了似的,只要一个笑容,一句软语,就能让他所有的怒气全部消失殆尽,对她服服帖帖的。
    景翊不想在她面前流露出过多的异样,转过身去压抑了心中的燥热,声音克制低沉道:“我去寿康宫向太后告一声退,你先在在这里等我。”
    “哦……”女子挺直身子,点了点头。
    天色已黑,甬道上的宫灯昏暗,男人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后,只剩下阮清莞一个单薄孤寂的身影,被月色和灯影拉得好长。
    太子从蓬莱阁走出后,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美人月下垂影。
    美人儿美虽美,可却是个爱耍小聪明的,太子想起寿礼一事,心中仍梗着怒火,想要给她个教训。
    他曾在那寻香寺的山上见过她偷偷算计堂妹的模样,看上去是一张清白无辜的脸,背后的手短也十分狠辣。
    他只是想让她知道,他手中也掌握着她的把柄。
    男人阴沉的身影逐渐走到女子身后,高大挺拔的黑影覆住了女子纤瘦娇小的身体。
    “若是让满京的人知道,景夫人在背后算计自己的堂妹与人私通,毁了自家堂妹一生的名誉,不知外人会作何反应?”
    男人阴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阮清莞猛地转过身子回头,看见太子阴郁的面孔,她的眸色中有一瞬间慌乱。
    太子是如何知道她做过的那些事的……
    只是慌张了片刻,阮清莞很快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退后两步,望向太子的目光不卑不亢。
    “知道我算计堂妹算什么。”女子声音冷淡,眸色坚定:“他们若是知道,当朝太子算计太后,又会作何反应?”
    第27章 莞茉   所有的肆无忌惮,都来源于他给的……
    许是没有想到女子会这样气势强硬地回应他, 太子的眸色有一瞬间的发怔。
    女子的容颜清丽婉约,眉目间的神色却格外坚定,望过来的眼神明亮清澈不带一丝闪躲。
    太子想起那日, 他在京城街巷的酒楼上初次见她的时候, 她在听闻了“太子”的名头后, 也是这样坚定强硬的态度,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色,没有一点退缩。
    京城里的大家闺秀哪个不是温婉柔弱的,只有她会这么张扬恣意, 放肆大胆, 太子阴郁的面上不禁起了几分打量之色,眸中轻笑。
    “阮清莞, 你当真不怕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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