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越平复情绪,大约花了一周的时间。
    一周,七天。足够让一束鲜花埋进干燥剂的颗粒里,脱水,静止,经过时间处理成为另一个永恒时间。
    它们的生命定格在最艳丽的一刻。
    一周后,他把程栀从黑名单里放出来,决定心平气和跟她谈一谈。
    却在操作的时候看见她朋友圈的最新一条动态。
    舷窗外雪白的云与水洗蓝的天空相接,干净的画面却无法让张越继续平静下去。
    看眼时间,上周,毕业典礼的第二天。
    所以她根本就没准备和自己解释?不知会一声又走了?
    张越将枕头用力扔在床上,枕头与床垫触碰发出沉闷低低的呜咽。
    良久。
    他拨出电话,听到那边轻而柔的一声“喂”,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喊她的名字。
    “程栀!”
    程栀对张越打来的这通电话感到诧异,她以为两个人不会再有联系了。
    “你去香港了?”
    “嗯。”
    那边突然暴怒:“你他妈真牛逼。”
    程栀皱眉,提醒他:“张越。”
    张越全然忘了自己这通电话的目的,所有愤怒和不愿意承认的委屈被错乱的词句代替,如海水宣泄于口。
    “你在玩我呢?程栀,你说,你把我当什么?”
    “张越,你冷静一点。”
    “冷静?呵,天底下最冷静的就是你程栀,我像个傻逼一样,被你玩得团团转。你考什么大学去什么地方都不要跟我说一声,你从来就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是,你高材生,我配不上你,所以你们做什么决定都不要告诉我!”
    程栀平静地听他控诉,没有说话。
    张越仍在继续:“你心里只有你自己,真就和你妈一个样——”
    “啪”一声,电话挂断。
    程栀动作流利地把张越拉进黑名单。
    连同所有联系方式。
    现在是盛夏七月,香港如同一座小火炉。
    程芸给程栀报了一个完全由外国教师授课的补习班,程栀每天背着包搭乘地铁去上课,中午在补习班外的咖啡店、小食店随便吃点东西,饭后回到教室小憩二十分钟,然后继续上课。一天下来,早出晚归,家里每天交由保姆打扫。
    刘叔叔跟已故原配生的一双儿女早些年就留学海外,只剩下他在香港孑然一人。他和程芸月中领了证,之后程芸便搬去太平山的花园洋房与他同住。
    程栀一个人住在小公寓,是前所未有的轻松自在。虽然所住所吃仍是嗟来之食。
    到了高考志愿公布的时间,薛嘉木和宋小园分别考入中山大学法学院和医学院,开学前他们来香港找程栀玩了一段时间,叁个人住在一起,小公寓里再次热闹起来,程栀也恢复了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该有的活泼。
    张越没有办法再联系到她,她也不知道这期间张向群的公司彻底宣告破产,父子俩卖了中山路的复式楼,搬到陈映之留给张越的一套坐落于五缘湾的平层叁居室里。
    对于张越来说,虽然还有陈映之在,但也没有办法再回到从前那种万事不愁的奢靡心态。
    尤其是在晚上看见张向群对着夜景发呆的寂寥背影,一些记忆随之被从时间深处翻出来。那是他还小的时候,张向群没有白发,爸妈也没有离婚。
    那是他们在深夜归家后,打开儿子的房门,温柔缱绻的一眼。
    *
    日子眨眼过到开学,程栀送嘉木和小园到深圳,自己再独自飞往北京。
    都说大学生活会轻松很多,可清华园的日子却比从前还要忙碌充实,能让程栀忘掉很多干扰。
    高中的优势不复存在,这里的同学各个都是保送或者当年的省状元,谁身上没有点大小奖项。
    圈子外,永远有一个更大的圈子。
    除了知识摄取后的充实满足感,还有一件事让程栀欣喜。
    北京下雪了。
    她没有见过城市里的大雪,那种洋洋洒洒,可以堆雪人的雪。
    钢铁森林被皑皑白雪覆盖,城市裹上温柔的雪外衣。
    她和叁个舍友在初雪这天一起吃了一顿火锅,饭后各回各的图书馆、实验室继续学习。
    听老幺这个本地人说,这场雪来了就不会再走,可以慢慢欣赏。程栀每天走过被雪覆盖的至善路,看着低矮灌木上的积雪越来越厚。
    一直持续到她生日这天。
    这是她和舍友们一起过的第一个生日,大家给她定了蛋糕,约好解剖课后一起去吃牛蛙。
    下了课,脱掉身上白褂洗手消毒,程栀让舍友们在教室里等她一会儿,她要先去一趟科学楼,找老师拿一份待翻译的资料——老师私下有偿交给她的工作。
    怕她们等太久,也怕老师已经下班,程栀背着包一路小跑到科学楼,因为太过专注脚下湿滑的雪路,没有注意到科学楼前站着的一个高瘦人影。
    直到二十分钟后,她取了资料出来,听见一声既熟悉又在分别的日子里逐渐变得陌生的低沉男声。
    她错愕地抬起头。
    几个月不见,不知道张越是不是还坚持着每天喝牛奶,个子好像又长高了——也有可能是瘦了的缘故。
    他们俩之间隔着一丛灌木的距离,雪花簌簌,飘落在他黑色的羽绒服上,肩头积攒了不少雪迹。
    程栀记得,张越是喜欢穿白的。
    当然,厦门的气候用不上羽绒服,她没见过这身也是正常。
    他身上什么都没有带,双手插在衣兜里,身形干净利落。
    他除了最初的那一声“程栀”,就没有再说别的话。
    程栀很快猜出来,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是来给她过生日的。
    她总是能将他的心思摸透。
    程栀绕过灌木丛,走近他。虽然心里清楚,但还是低声问道:“怎么来了?”
    张越抿唇沉默许久,好歹没有像上一次在电话里那样发脾气。
    他看着程栀的眼睛。
    她变了好多。成熟、稳重,看向他的时候眼睛里透着一股如这座城市的霜雪般的沉静。
    短短几个月,就能让一个人变化这么多么?
    张越没有意识到自己从落地北京就开始涌起的一种对陌生城市的恐慌。他是这座城市的客人,客人,即不属于这座城市。
    没有归属感,没有亲切感。
    手足无措,惴惴不安。
    直到见到程栀。
    她是他在这座城市唯一认识的人,可她也变得陌生了。
    张越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程栀忽然低头,微微笑了一下。
    然后抬眼,眼里仍余笑意。
    “来陪我过生日的吗?”
    数秒后,从男生喉咙里发出的一声“嗯”。
    上次在电话里的不愉快立刻消弭,这就是和好了。
    毕竟他们的关系也曾经历过一段没有血缘的亲缘。亲人吗——只要一方低下头,就能缓解那些看似声势浩大的隔夜仇。
    程栀把他一起带着,舍友们不明白程栀怎么拿个资料还能带回一个人来。惊讶之后,却又礼貌地没有多问。
    程栀跟她们解释说,张越是自己老家过来的朋友,大家彼此打了个招呼,坐地铁奔向牛蛙店。一天的课早就饿了,填饱肚子才是最要紧。
    牛蛙锅用的是老北京的传统铜炉,选辣度的时候,大家不知道张越口味,舍长问程栀,程栀刚要说他不太能吃辣,结果张越自己开了口:“可以。”
    程栀望他一眼。
    “辣度我都可以,你们随意。”
    于是大家高高兴兴点了中辣。
    这家店的老板是四川人,口味偏重。菜都上齐后,叁个女孩子并不会因为有男生在就客气矜持,直接埋头猛吃,垫了肚子大家才有兴致聊天。
    “你看这只腿,真结实嘿。”舍长夹起一只牛蛙腿,乐了。
    “那可不,虽然人家娇小,但腿上都是肌肉。我今天解剖的时候差点没把那只牛蛙抓住。”老二附和道。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都是高材生,对解剖接受得很快,平时吃点什么动物内脏也会回顾一下课上的专业知识。大家都习惯了,今晚忘了还有张越这个外行在。
    他意识到这些女生在说什么,看看自己碗里的腿肉,想起一些血腥画面,筷子一停。
    边上程栀给他递来一杯温开水。
    这个动作被舍友们看见,会心一笑。
    老幺问张越:“你是从珑城来的吗?”
    张越摇头,“厦门。”
    程栀替他补充道:“他是厦门人。”
    “噢——”
    外地朋友不知道这两个地方距离多远。
    舍长说:“你们知道吗?认识程栀以前,我以为福建人不能吃辣,结果好家伙,她吃辣和我们四川有的一拼。”她看向张越,“今天再见到你,原来是我从前认知狭窄了。”
    张越笑笑。
    中辣的辣度对他来说仍然有些难度,鼻尖出了一层细密的汗,他拿纸巾拭去。
    程栀默不作声看着他的动作。从什么时候发现他在学习吃辣的?一年多前在大学城附近一起吃烧烤的时候?
    他今天话很少,连点蜡烛的时候都只是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程栀许愿。舍友们以为他性格如此,只有对面坐着的两个人心里清楚,他们已经无法像从前那样相处。
    饭后,张越的去处成了难题。
    程栀问他行李呢,他说没有。她沉默了两秒,问他是不是临时决定过来的。他点头。
    没有行李,没有定酒店。只有上机前买的一件羽绒服,和一张长方形的机票。
    他的手仍攒在口袋里,不再像从前那样摸她的头或揽她的肩。
    变得克制又生疏。
    程栀说:“在北京玩两天吧,反正明天周末。”
    然后把他带回了刘叔叔买的那间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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