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雪重,言照清看天上时辰,已三更半。
    此时回府,离鸡叫没剩多少时间,犀照只够燃一次,还不如选个好时候,能长久同她说说话。
    城门的守卫催促他,道秦不知是急事出城,他们这会儿得将城门关上,请言照清赶快进来。
    言照清不带犹豫,交待守卫不必等他,催马往十里亭外的树林去。
    天上一弯残月,孤零零高悬夜空。
    言照清打马沿官道走,轻车熟路钻进林子里头。再疾行半个多时辰,就到了骠尉河畔。
    今年入冬早,河水在腊月初就早早结了冰。宽阔的河面平得与官道没差别,在朦胧的月色下隐约映着银光。
    言照清策马在结了冰的河面上慢走,马蹄敲击硬冰,发出清脆声响。又有冰面好似承担不住人和马的重量,吱吱呀呀的将要裂开的声响。
    言照清胯下的马稳得很,是他花了一年的时间才挑选到的。不像那夜随手夺的那一匹,在冰上打了滑就不敢再往前,叫他没追上江至安。
    其实就算马不因打滑惧怕,他也追不上江至安——和阿弥,后头的事情他也没法阻止。
    他那时候落后太多了,他离阿弥太远了。
    但他总想着或许是能追上的,他错过了机会。
    河上寒凉,寒风猎猎,越是往河中心走,马蹄下冰层的吱呀声就越重。
    去年小年夜,他也是驰马到这儿来,纵马在河上来回重跑,结了冰的河面后来果然开裂,似一只不胜其扰张开了嘴的雪兽,一下子就将言照清和马吸了进去。
    言照清还记得刺骨的河水是如何一瞬间冻到他的骨髓最里头,想着阿弥被江至安捉到的时候是不是也这般绝望。
    后头是一个带发修行的和尚敲破冰层,将他从水里捞了出来。那个和尚他见过,是法华寺的和尚,因未能剃发修行,寺里的都称呼他的俗名,叫他苏涣居士。
    苏涣当夜去骠尉河做什么,言照清不清楚。总之几乎是言照清落水的一瞬间,苏涣就从河边狂奔过来,又因他在水下浮沉,漂到了另一处去,苏涣只能当机立断在那一处的冰面打出一个洞,将他捞出来。
    那一夜秦不知是跟在他后头的,旁的人只以为言照清是被废太子逆贼扎心,伤口重,歇了大半年才逐渐好起来。旁的人只以为言照清是因为抓捕废太子逆贼任务失败,大受打击,此后性情大变,冷漠的性子更冷。
    只有少数几个知道言照清自那一夜心里生了死意,觉得活着无趣。
    在坠河之前,言照清还尝试过别的法子,都好在被他们及时发现。
    坠河那一夜,言照清和秦不知在河边听苏涣讲了半夜的佛法,讲到自尽之人没法再入黄泉道,言照清眼中热泪滚烫,突然落下。
    “我怕她不等我了。”
    当夜里,言照清哭得像个孩子,秦不知从来还没见过他那种模样。
    今夜,言照清仍旧放纵马在冰面上行。
    再前头,两年前元宵,江至安将阿弥的人头割下的地方,有一座小小的木屋。
    木屋有温暖的灯火光透出来,门口悬挂着一白一红两盏灯笼,据说是南理那边特有的招亡魂的法子。
    药香自木屋传出,飘荡很远,经过两年的沁润,怕是附近树林都是那股药香气。
    言照清的马没了主人的指令,随意散步,被木屋的灯火吸引,往木屋那儿去,立在不远处的冰面上,带着言照清静静站着。
    言照清听得里头传来女子低低的说话声,咿咿呀呀地唱着什么北游民歌。
    这首歌他应当听过,在沁县的时候。
    这首歌阿弥小时候也应当听过,在每晚入睡的时候。
    她没有死,当时不过是陷入了一个昏死状态,医无能带着她的时候将她颠簸得又活了过来。消息没法及时传递到江至安那儿,江至安直到将面目全非的人头递给秦绍祺的时候,才有左骁卫将这个消息报回来。
    言照清那时候倒在冰面上,看着江至安手上的人头上的红纱带,昏死至五感全失。
    后来的事情是秦不知在很久之后才小心翼翼告诉他的,江至安大笑,又大哭,求人转告医无能,务必救治她娘子。接着手握紧自己头上的刀,痛声嚎叫着用力一拉,抱着阿弥的人头扑跌在一块儿。
    权公在场,权公救活了他。
    但人也——
    言照清听着里头的歌声停了,门“咿呀”一声被打开,一个面无表情的男人站出来,冷漠看着言照清。
    “阿弥……同你说的最后的话是什么?”言照清问道。
    江至安笔直站在那儿,脑袋的形状有些歪斜,面无表情,也不张口回答。
    他哑了,也傻了。就算是李皇来问他话,他也没法再说一句。
    “言大人?”屋里有慌张的女声传来,紧接着是桌椅被推倒的声音。
    言照清握紧拳,一扯缰绳,拉转马头往京城方向回去。
    他怕他看到仍旧能好好活着的人,会压抑不住心里的怒气。
    他们还活着,阿弥死了。阿弥因他们的误会死了。
    那阿弥算什么呢?
    所有人都好好活着,只有她死了。
    身首异处,她的头留在这儿,身子被南理猎人带走,现场只留下了一滩血,和一只破碎的镶铃铛的玉镯子。
    言照清想了一日,处理公务全然心不在焉。李皇体恤他到冬日心口的伤就犯疼,特批他休沐至开春。
    言照清谢了恩,从宫里出来,被才哥儿直接扯到他家里头。
    “小年夜,你家里也没人,还不如来我家里一块儿热闹热闹,凑合过一宿。”
    才哥儿笑嘻嘻的,有心灌他酒似的,同着阿寿和时至等人一杯接一杯地敬他。
    言照清心笑,怎的没有,他满屋子的姑娘家的东西,全京城都知道他家里藏了个小妖精。
    后头是怎么回去的,言照清不记得了,大概是自己坚持要回府,才哥儿他们也拦不住,由着他跌跌撞撞走回去。等到了自己房里,扑面的冷清叫他醉意散了一半,又呵斥人来生火。
    房里暖起来的时候,言照清已经在榻上睡着了。半梦半醒之间总觉得有些口渴,又有奇异的馨香扑鼻。
    迷迷糊糊睁开眼,瞧见有个姑娘坐在他买的那堆小玩意儿里头,长发用一根红纱带简简单单束成一个高马尾,腰上缠着柄软剑,手腕上铃铛作响。
    她好似有些发恼,又去拉脚后跟的鞋。
    “阿弥。”
    言照清睡得糊涂,低叫出声,心口紧着,疼痛没叫他清醒,反而叫他就想这么半梦半醒下去。
    阿弥转过脸,将脚上的鞋子挑着往他那儿伸。
    “言照清,鞋子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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