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得着用“罪妾”来自称?
    还从未有人以此词在傅臻跟前自称,惊怒之下又觉新鲜。
    阮阮两手不由得抠紧。
    在她看到陛下吐血的那一刻,自己的心也跟着崩溃得一塌糊涂。
    她还是太笨了,想不到任何的缘由来解释这几日的逃避。
    再多的谨慎,再多的提防和回避,也改变不了她身为下贱的事实。
    明知道终有一天会被拆穿,与其日日这般提心吊胆,伤人伤己,不如早一点说出来痛快。
    说出来也许会死。
    可她的命都是他救的,她都还未来得及报答……
    殿内太冷,她身子抑制不住一直在打颤,一字一句地回道:“罪妾有欺君之罪。”
    傅臻凝视着她,脸色微微沉了下来。
    阮阮伏在地上,努力控制着语声的平静:“罪妾虽为太后召进宫中,实则并非遥州刺史姜成照之女,而是……”
    傅臻微微一怔,原来是因为这个。
    此事他早已知晓,没想到竟成了她一桩心魔,这般谨小慎微的人竟选择在他面前坦白,是傅臻没有想到的。
    傅臻眯起眼睛,慢条斯理地望着她:“是什么?继续说。”
    他这个人威压太盛,即便没什么情绪,那低沉喑哑的嗓音也透出难言的冷戾,所有的谎言在他面前根本无处遁形。
    阮阮攥紧的指尖微微泛白,既然下定决心引颈受戮,话说出口便已容不得她反悔。
    她忍着眼泪,实话实说道:“罪妾只是姜府小姐身边的丫鬟,原本没有资格进宫,只是迫于老爷夫人苦苦恳求,不得已冒充贵女进宫侍药,罪妾身份卑贱,从未想过有一日伺候陛下身边,得陛下厚爱,以至一步错,步步错……”
    小姑娘颤颤巍巍,跪伏的身子纤薄孱弱,仿佛风吹即倒。
    且不说他手眼通天,这世上有多少阴沟里见不得光的事情都瞒不过他的眼睛,何况只是一桩拙劣的真假千金戏码?
    她掌心那些薄茧和冻疮,用膳时的局促,对珠宝器物笔墨的陌生,以及那些藏不住的谨小慎微的眼神,无论哪一点,都不是一个大家闺秀该有的样子。
    即便查不出什么,这些蛛丝马迹也能让她原形毕露。
    他不拆穿她,只是觉得没有必要。
    开始的时候觉得她胆小怕事,甚好操控,一两句话就能将人收得服服帖帖,用来搪塞太后是现成的好棋子。
    什么时候开始转变的呢,也许是用她的血时,从开始的心安理得慢慢地生出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的……贪恋。
    贪恋她身上的佛香,看着她楚楚可怜的模样,听到她在耳边低低泣语,柔软的嗓音能让人心融化成水,让他情不自禁想要更多,想要将她深深吞噬入腹中。
    再后来,四下茫茫时牢牢攥紧他的一双温热的手,与她身体触碰之时难得让人安心的体温,玉照宫外义无反顾奔向他的那个人,书房内笨拙而执拗地擦拭盘长结时的无助身影,以及那一句连他自己都不信的——
    “可我还是想告诉陛下,世上还有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站在陛下身边。”
    ……
    不可否认的是,这一种无声袒露的温柔,让他轻而易举地陷进去了。
    给他一杆枪,在战场上可以轻易杀出重围。
    可从来没人告诉他,心被困住的时候,如何才能破局。
    何其可笑的是,他这一生坐拥天下江山,却又好像一无所有。
    一个永远在黑暗和痛苦里挣扎的人,怎么会拒绝光呢?
    而他生来就是这般恶劣,越是一无所有,就越是贪婪不知餍足,所以才想要将她永远囚在身边,至死方休。
    殿中灯花“噼啪”一生响,傅臻眸中掠过几许灼热的光焰。
    他沉吟良久,幽幽地望着她,曼声道:“一步错,步步错,然后呢?”
    阮阮屏着呼吸,紧咬下唇,浑身都在颤抖。
    这么多日相处下来,她太明白这样的平静之下暗藏着怎样汹涌的怒海。
    很多时候,越是平静,越接近死亡。
    她不敢抬眸,她根本不敢想象他此刻的情绪,但命终究是自己的,无论如何也要争取一次。
    于是俯身道:“罪妾不敢奢求陛下原谅,无论陛下如何责罚,罪妾都认,只是罪妾还有话说……”
    傅臻轻叩桌面的指节微微一顿,眼尾挑起,“有什么话,抬起头来,看着朕说。”
    阮阮咽了咽喉咙,浓烈的紧张感替代了长久的恐惧,她停滞了许久,心内兵荒马乱,那日遥州城内的马蹄踏踏声犹在耳边。
    缓缓起身时,眼泪却在这时候不争气地落下来。
    傅臻抬眸静静地注视着她,眼尾泪痕斑斑,两颊和鼻尖都泛起淡淡的绯色,像温水里晕染开的一抹朱砂红。
    阮阮深深地看着他,那样飞扬的剑眉,深沉的眼,那一道伤疤,与记忆中将军的脸一点点地重合。
    她苦笑了一下,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也许陛下不会相信,觉得我为了活命才会想出这么拙劣的理由,但我可以性命起誓,我所说的每一句都是真话。”
    手边灯火煊然,将他的面色照出明昧的两极。
    他在这片灯火里,沉默地与她对视。
    阮阮一边哭,一边笑道:“陛下可还记得,我曾问过陛下可曾去过遥州,其实我很早就想问了……睡在陛下枕边的第一晚,看到陛下眼尾下那道熟悉的伤疤,我就想问了……元和十六年秋天,我在遥州街上遇上一伙烧杀抢掠的北凉人,我与小姐走散,险些死于北凉铁蹄之下,是一个黑衣黑甲的少年将军救了我……”
    一缕寒凉的风,悄无声息地吹动了谁的心澜。
    阮阮哽咽道:“那时我并不知道他是谁,只觉得他就像从天而降的神祗,来拯救我们了……可我没听他的话,到处乱跑,以为自己躲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谁知道外面那伙人眼看着就要搜到这里。我知道,落在他们的手里,比死还不如,那时候我才八岁,那群残忍好色的暴徒,根本不会放过一个八岁的小姑娘,我躲在门后面,心里从来没有那么害怕过,后来将军来了,杀光了他们所有人,将军救了我两次,可我还没有同他道一声谢,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阮阮抹了抹眼泪,愈发坚定地望着他:“即便时间和伤疤都对上,可我依旧不敢确定,直到陛下亲口对我说,‘三军之中,只有将军,没有太子’,这一刻我知道,救我的人就是昔日的大晋太子,是……是陛下你啊……”
    傅臻喉咙动了动,始终没说什么。
    这辈子走过太多地方,对于那巴掌大的遥州,他几乎没有任何印象,至于见过谁、救过谁,更是过眼云烟。
    他揉了揉太阳穴,终于回想起当日一些情景,依稀记得,那日的确刺伤了一匹烈马,才从马蹄下救了个丫头片子。
    竟然就是她么?
    傅臻缓缓地将茶递到嘴边饮一口,眼底泛着淡淡的光芒,良久,琢磨了下问道:“这么说,是朕救了你?”
    阮阮咬了咬唇,拼了命地点头。
    傅臻凤眸眯起,似笑非笑地道:“可你却不知道朕是谁,也记不得朕的样子?”
    阮阮心头趔趄了一下:“我那时候还小,记性又差,连自己小时候的事情都记不得了,这件事又隔得太过久远,我以为与陛下再无相见之日。”
    她忽然想到自己方才的坦白,赶忙伏地朝他磕了个头:“陛下是阮阮的救命恩人,若是陛下愿意开恩,饶过阮阮的欺君死罪,阮阮愿意当牛做马,报答陛下的恩情。”
    傅臻平静地掂量着她的话,眼里有斑斓的星光,掩在暗昧的灯影之下。
    良久,他问了一句:“你的卖身契,还在遥州府上?”
    阮阮怔忡了一下,对于自己的身世,在他面前有些难以启齿。
    她无父无母,连一个清白正经的家都没有。
    沉默了许久,才点了点头道:“从我有记忆的时候,就已经在人牙子的手里签了卖身契,后来被府里买走,那张纸现如今应在夫人的手里。”
    傅臻听到“人牙子”三个字的时候,目光已经微微地沉冷下去,底下的暗卫只禀告说她是遥州府的丫鬟,没想到她还有这样的遭遇。
    傅臻沉吟着,苍白清瘦的指节敲在桌面上,咚咚的声响让她心里发慌。
    良久,她觑见那指尖抬了抬,沉冽低哑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你先过来。”
    第55章 .晋江正版独发她一定会好好对陛下的……
    傅臻紧紧盯着她看了许久,一幕幕画面在脑海中流放。
    初进玉照宫她在枕边瞧他半晌的反常,问他屠城、问他可有去过遥州时的急迫与反常,甚至连时间和称呼都一一确定……
    慢慢想清楚之后,他沉沉地缓了口气。
    心疼她过去的同时,心中又忍不住浮现出淡淡的欢喜。
    傅臻命犯孤星,年少失恃,而先帝待他并无一点温情,有句话说得好,“皇家无血亲”,亲情是最靠不住的,天家夺嫡与世家大族里的明争暗斗他见过太多太多。至于交情就更是假仗义,这几日大理寺暗中举报的书信雪片似的飘进来,家族荣辱和生死大事面前哪有什么情义可言?
    可恩情不一样,有时候是记一辈子的。
    尤其对于阮阮来说,无父无母,无人可依靠,于是救她的那个人便成为了生命中唯一的一抹亮色,这辈子就忘不掉了。
    傅臻心里掂量着,一时间觉得自己在她面前的形象又高大了不少。
    再一抬头,看到那怯怯的雾眸,他唇角那抹笑散得干干净净,又是个威严冷厉的陛下:“跪那么远作甚,朕能吃了你?”
    阮阮听他只说一句“过来”,并不知是怎么个过来法,她现在只是个犯了欺君之罪的坏丫头,身份比慎刑司那些犯了事的宫婢还不如,自不能像从前那样去勾他的手,更不敢坐到陛下的腿上!
    尽管与陛下有一些旁人没有的过往,可那是她自相情愿想要报恩,陛下早就不记得她了。
    他若想要杖毙她,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阮阮只往前膝行半尺,又朝他瑟瑟地磕了个头,艰涩地道:“罪妾原本福薄命贱,若不是得陛下相救,恐怕早已经死在北凉人的手下,即便阴差阳错进宫为陛下侍药,是陛下自己种善因所得的善果,也是罪妾修来的福分。”
    傅臻听到“罪妾”二字就烦闷,按了按眉心,沉沉地看她:“所以你打算怎么报恩?”
    阮阮哭得眼前一片模糊,泣不成声道:“如若陛下不嫌弃罪妾粗笨,罪妾愿意为陛下端茶倒水,鞍前马后服侍陛下。陛下若不愿见我,只将我扔在茶房、浣衣司,哪怕是做冷宫里的洒扫宫女,罪妾也毫无怨言。皇宫是陛下的皇宫,罪妾便一辈子做宫中的婢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为陛下分忧。”
    她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一大通,傅臻早就不耐烦,冷笑着看她:“欺君乃是死罪,便是王子犯法也该与庶民同罪,可朕的美人却只被剥夺位份罚做一名宫女,你让朕往后如何御下,难不成让满朝文武、天下百姓指摘朕徇私枉法,昏庸无道吗!”
    阮阮被他凌厉的语气吓得浑身一震,赶忙跪地请罪:“是罪妾目无王法,请陛下降罪!”
    陛下已经在外恶名昭彰,老百姓都闻之色变,可阮阮知道陛下是很好的人,若是为了自己,再毁一笔陛下公允英明的形象,那她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阮阮怕极了,想到从前他说过的那几样死法,浑身都冷下去,她小心翼翼地探出手攥住他袍角,泪流满面:“求陛下看在罪妾为陛下侍药的份上……赐鸩酒吧,罪妾不想被杖毙,也不要……”
    至于凌迟、剥皮那些残忍的字眼,阮阮更是连说出口的勇气都没有。
    傅臻攥紧了手掌,指节错位的声音在深夜显得格外清晰。
    他猛一伸手,将人从地上捞起来。
    阮阮浑身犯怵,膝盖抵着他的腿,这才勉力站直了身子。
    陛下的手掐在她手臂上,力道重得快要嵌进去,阮阮颤巍巍地垂着眼不敢看他。
    傅臻向来见不得她哭,这会子心尖也跟着疼,想来是方才气得狠了才那样训斥,此刻竟也有些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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