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没关系。
    纪明皓抬头,看向远方连绵起伏的山。
    他们是军人,每一年都会写一封遗书,每回上战场也好,救人也罢,都已经做好了死去的准备。
    他们为守护而生,只要这世间山河依旧大好,百姓安居乐业,记住抑或遗忘,又有什么要紧?
    没有打扰抱头痛哭的一家四口,纪明皓和太子静静离开了。
    -
    三日后,登帝大典的日子选好了,就在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这一日,刚好是难得的良道吉日。
    御书房中,大臣们在商议年号一事。
    “殿下,臣觉得这太安不错,佑我大瑜太平安康。”
    “殿下,臣觉得荣昌更好一些,是繁荣昌盛之意。”
    “不不,殿下,臣觉得那——”
    明黄色的龙椅之上,新帝抬起头来,道:“宝宁罢。”
    佑昌廿二年八月十五,新帝登基,改年号宝宁。
    *
    八月十五这一日,凉州的中秋灯会格外热闹。
    街上都是人,周遭的摊贩叫卖声此起彼伏。
    吴大人拖家带口,拉府里人出来凑热闹。
    雪竹站在一处摊位前,伸手将上方卖的香粉盒一个一个摆齐。
    卖香粉的大娘看着雪竹摆香粉盒,一脸怪异:“小郎君,你要买吗?”
    雪竹摇摇头:“不买。”
    大娘沉默片刻,手往旁边一指。
    雪竹脸上露出点询问,但双手没停,飞快地把香粉盒一排排放齐。
    一盒盒香粉,就像列阵的军人,在各自位置上整整齐齐端坐着。
    大娘动了动唇:“给老娘滚!”
    雪竹在大娘发怒用鸡毛掸子赶人前,用最快的速度将香粉盒摆齐了。
    而后他继续逛下一个摊位。
    纪云汐和吴惟安两人落在最后边,一路走来,街两侧摊子的东西,都摆得整整齐齐的。
    有不少人奇怪:“今年是怎么回事,怎么大家都摆这么整齐了?是官府刚出的规定?”
    吴惟安跟在夫人身侧,闻言解释道:“我没出这些稀奇古怪的规定。”
    纪云汐瞥他一眼,懒得说话。
    吴惟安沉吟片刻:“我觉得我似乎用不到雪竹了,夫人你呢?”
    纪云汐沉默半晌,淡淡嗯了一声。
    就在前日晚上,吴惟安回家之后拉着纪云汐在院中散步。
    天边月圆,周遭风柔,两人在竹林间,做了点夫妻间的小事。
    结果雪竹半夜不知抽什么风,居然扫地来了。
    可能是近日凉州街巷都被扫得干干净净的,雪竹实在太闲了,无事可做。
    事情就变得有一些尴尬。
    旁边人潮涌动,有人撞了过来,吴惟安伸手将纪云汐护在怀中,道:“我过几日就想办法让他走人。”
    两人随着人流继续往前,直到猜灯之处。这里人最多,纪云汐看到就微微蹙了蹙眉,停下了脚步。
    吴惟安就是冲着这个猜灯会来的,猜到的灯最多的那一位,能拿到一两赏银,还能送一盏灯,多划算。
    “怎么了?”吴惟安转身。
    纪云汐:“人太多了,我不想去。”
    吴惟安劝道:“可是你来都来了。”
    纪云汐一眼就知道这男人在想什么:“你自己去罢,我到河边坐会儿。”
    吴惟安眨了下眼睛,脸上满含期待:“夫人——”
    “喊我老祖宗也没用。”纪云汐毫不犹豫打断他,干净利落转身朝河边走去。
    吴惟安站在原地犹豫半晌,最终挤向人潮,兴致勃勃地加入了猜灯大队。
    河边有人在放河灯,河灯形状若莲花,一种红色一种白色。
    卖灯的人就在河边一颗石头前。
    不少人买了灯,在灯上写几个字,捧着灯走到河边,虔诚地闭上双目不知祈祷什么,而后缓缓将河灯放入河流之中。
    纪云汐站了好一会儿,搞明白了红灯是为生人祈福,白灯是为死去的亲友祈祷。
    一盏茶后,吴惟安拿着一盏玉兔灯走过来。
    他脸上含着抹淡笑,将灯递过去:“要么?”
    纪云汐明显对那盏玉兔灯不太感兴趣,但她还是伸出了手。
    吴惟安脸上的笑意微浓几分,刚想把玉兔灯放在她手上。
    纪云汐避了一下:“灯你自己留着,我要一两银子。”
    吴惟安的笑容一滞:“??”
    吴惟安轻声细语:“夫人,你不觉得这玉兔灯很好看吗?这纸雕多精致,这兔子多惟妙惟肖,一路走来多少人想向我买,我都不舍得卖。”
    纪云汐冷眼听着,依旧不为所动:“钱,快点。”
    吴惟安:“哦。”
    他从怀里掏了掏,将赢来的一两银子给了纪云汐。
    纪云汐拿了钱,朝卖河灯那走去:“一盏白灯。”
    卖河灯之人递过来一盏白灯。
    放河灯为祈福,从不找银子,给一文就收一文,给一两就收一两。
    纪云汐接过拿了支笔,提笔想写什么,可想了半晌,她最终只提下两个字。
    ——宝宁。
    白灯落于蜿蜒流转的河面上,缓缓流动,而后与红灯汇聚在一起,游向不知何处的前方。
    纪云汐蹲在河边看着灯飘远,起身朝远离人声之处走去。
    吴惟安提着玉兔灯跟上,河边随风摇摆的枝条,渐渐将两人的背影隐藏。
    纪云汐:“我有点想回上京了。”
    吴惟安:“太子走前答应过我,最迟今年年底就召我回去。我明日上府衙,写封信提醒一下他。”
    纪云汐:“太子若是答应你,你倒用不着写信。太子比谁都记得住。”
    吴惟安:“是吗?哪怕他日理万机?”
    纪云汐:“嗯。”
    吴惟安沉吟:“难怪我总觉得太子鬓角都没什么头发了,原来是思劳过度。”
    像他大哥纪明喜,明明和太子同岁,却头发浓密。
    前方是一处石桥,纪云汐拾级而上,而后在桥上停下,遥遥望着远方街巷。
    圆月挂在天边,温柔隽永的月光洒向人间,悄然混入满城的万家灯火中,照亮来来往往行人欢乐喜庆的笑脸。
    纪云汐忽而轻声开口:“你知道我想起什么吗?”
    吴惟安立在一旁,把玩着手里的玉兔灯,轻笑:“这是你给我的灯谜吗?”
    纪云汐:“算是。”
    吴惟安转身看向纪云汐,眼里跳动着细细碎碎的光,他伸手轻轻牵住她微冷的五指:“我猜,鹿山猎场,雪后初霁。”
    纪云汐微微一愣,唇忍不住上扬。
    身后,两人影影绰绰的影子上,十指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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