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果然如此?”裴昱立时问道,“表哥是发现什么了?”
    “瞧这里的尸斑。”卫珩道,“人死以后一两个时辰内,身体中的血液下坠淤积,便会产生尸斑。若尸身仰躺着,则尸斑多见于背侧,而若是尸身俯卧,则尸斑会出现在身前。”
    皇帝上前几步,瞧了瞧那手臂上的红痕:“尸斑在手臂背侧,说明公主身故后是仰躺着?”
    卫珩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继续说道:“尸斑形成之初,并不是一成不变——倘若变换了尸体的位置,譬如从仰躺变为俯卧,尸斑的位置也会从身后转移至身前。可若是再过四个时辰,先前形成的尸斑便会落定,死者身上也不会再形成新的尸斑……”
    “你到底想说什么?”三皇子不耐地打断道,“昭鸾的尸身沉于江底,生出这些尸斑,有什么奇怪?”
    “昭鸾公主落水之后,陛下派去数十名水卫,沿着江水搜寻到了后半夜。”卫珩反问道,“倘若公主的遗体沉于江底,为何会遍寻不着?”
    “是了,那夜之前连日阴雨,江水湍急,昭鸾定是被冲去了下游!”裴昱回忆道,“天亮以后,更是有数百名兵士参与了搜寻,也始终一无所获。况且最后发现公主的位置,离望月台有数十里之遥……”
    “正如本王方才所言,尸斑成型于人死后的一至四个时辰,此后便会定型,且不会再生出新的。”卫珩道,“眼前这尸体的尸斑沉积于手臂背侧,说明其死后不久,便呈仰躺状静止在了某处。而公主坠江之后,被汹涌作浪的江水裹挟着往下游而去,一路上尸身定是浮动翻转……那么她手臂背侧的尸斑是从何而来呢?”
    寒气森森的偏殿里顿时静默下来。
    “你的意思是说……公主并非丧生于水流之中?”皇帝目露沉思,“按照你的说法,倘若公主坠江溺亡,身故之后一直被江水带向下游,是不会形成这样的尸斑的。”
    “正是。这也印证了臣先前的推测:昭鸾公主并非坠江而死,甚至并非死于坠江那一夜。”卫珩沉声道,“那夜公主是在凶徒逼迫之下跳江逃生,或许也顺利地上了岸。只是那些凶徒先我们一步找到了她,然后……”
    他停下来看了满脸惊疑的三皇子一眼,似是想给他一些时间,接受这个比先前残酷许多的真相。
    “然后他们溺死了公主,又将尸体浸泡了几日,直至无法辨明死亡的时间。”卫珩接着道,“公主死后,尸身仰躺着浸泡在静水中,就形成了我们看到的尸斑。”
    “就凭一个尸斑,我凭什么相信你?”三皇子质问道,“尸斑不尸斑的都是你一面之词,你口中的凶徒,我们一个影子都没见到!”
    “关于尸斑,数百年前的典籍中便记载甚详,绝非本王信口所言。况且大理寺中也存有无数案卷可供三皇子查阅。”卫珩诚恳道,“至于那些凶徒,他们在我朝作恶多年,为首的头领名叫贺七,近日被本王逼到了死角,所以才会胆大妄为至此,竟敢谋害公主,嫁祸给阮秋色,实则意在扳倒本王。”
    三皇子红着眼睛反问道:“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编故事?”
    卫珩思量片刻,到底没将太后与贺七里应外合之事抖落人前,只道:“这几日贺七已在京中露出了马脚,前夜裴将军曾率兵堵截,反中了他的埋伏。公主一案,他是唯一有本事也有动机的凶嫌,这一点本王很确定。”
    也不知三皇子听进了几分,他的目光死死地落在昭鸾的尸身上,内心像是在做着什么决断。又过了许久,他才叹出一声:“说到底,你们的争斗与我北越有什么关系?昭鸾平白无故被卷入其中丢了性命,又何其无辜?”
    还没等卫珩应答,裴昱立刻坚定道:“请三皇子放心,哪怕追到天涯海角,我也必将贺七绳之以法,不死不休!”
    “那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皇帝原本还在担心昭鸾公主一案卫珩该如何收场,如今洗脱了阮秋色的嫌疑,他总算松了口气,“三皇子,朕敢说在整个南卫,没有人比宁王更有把握将贺七捉拿归案。此事朕必将给北越一个交代。”
    三皇子无言地看着那具尸首,半晌才点了点头:“倘若如此,或许昭鸾在天之灵便能安息……走罢。”
    他说着便与皇帝一前一后向外走去,卫珩正欲转身,却见裴昱还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那尸身的面庞,像是竭力想要从这残损肿胀的面容里看出些昔日的旧影。
    “裴昱,”卫珩出声提醒,“该离开了。”
    “……不对。”裴昱大睁着双眼,口中喃喃道,“不该是这个样子……”
    卫珩不明就里道:“事已至此……”
    “表哥,”裴昱却出声打断道,“人骨骼的形状通常是不会改变的,包括牙齿,对吗?”
    “这是自然。”卫珩道。
    “所以这尸身不该是这个样子——”
    裴昱将自己的右手举到卫珩的面前,给他看自己手背上那个深深的齿痕:“表哥你看,这尸身的牙齿,和我手上的咬痕对不上啊!”
    ***
    昭鸾公主可能还活着,这消息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怎会如此?”皇帝将那女尸之口同裴昱手上的疤痕比了又比,“是有些微的区别。这尸体上下排的牙齿有几处细小的参差,那疤痕却整整齐齐……”
    “大小也有不同,”裴昱目中闪现着难以抑制的兴奋,“昭鸾的齿痕,比那尸体要小上一些!”
    “可、可这蓝眼睛该怎么解释?”三皇子难以置信道,“昭鸾这瞳色可是独一无二的……”
    “不是独一无二。”卫珩若有所思道,“本王记得曾听她说过,她母妃来自极北的基罗族,生来就是雪肤蓝瞳。”
    前阵子他差人调查贺七时,倒是发现朱门的勾当里不乏人口交易,听说越是少见的族裔越能卖得高价——朱门会从天南海北搜罗各族的美丽少女,买主往往都是京中的贵客。只是本朝严禁买卖人口,那些买来的异族往往都被藏在府中,并不为人所知。
    “倘若贺七并未找到公主的下落,又知道本王需在五日内洗清阮秋色的嫌疑,那么他铤而走险,弄出一具以假乱真的尸首,就赌公主不会在这五日现身,倒也是合情合理。”卫珩接着道,“差一点他就赌赢了。”
    “那公主现在何处?”裴昱急道,“倘若她还活着,我们怎么会找不到她?”
    “假如公主还活着,却在这些天的搜索中迟迟不现身,只能说明她是故意如此,而且一定有人在帮她。”卫珩分析道,“公主很聪明,知道找她的人里或许会混入朱门的人,所以一直躲藏在暗处,等待自己信任的人出现。”
    “我去找她——”三皇子拔腿就往殿外行去,“我亲自带人去找!”
    “我也去!”裴昱也不管自己腿上未愈的伤口,拄着拐大步往外冲。
    这偏殿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只余皇帝与卫珩两人。
    “不愧是朕英明决断的大理寺卿。”皇帝对着卫珩笑了笑,“有了你,朕晚上睡觉可安心多了。”
    “承蒙皇上信任,只是这‘英明’二字臣不敢当。”卫珩拱手一礼,“此案的凶嫌,还未尽数落网。”
    皇帝脸上的笑容立时淡了几分。九五之尊的帝王自然有自己打探信息的渠道,也知道卫珩口中的“凶嫌”说的是谁。
    他看着卫珩,意味深长道:“这世上不是所有案子都要求个水落石出。宁王方才在三皇子面前没有提及太后,朕便知你知道轻重。”
    “知轻重,不代表不能求公道。”卫珩却不退让,“臣几次遇险,多多少少都与太后有关。既然臣让皇上安心,那皇上是否也该给臣一个安心呢?”
    皇帝幽幽地叹了口气:“那毕竟是朕的母亲。”
    “臣的母亲,十一年前割腕而死,宫中人人都以为她是自戕。”卫珩垂眸看着地面,“可昨日臣终于记起,母妃是死于他人之手,而那个人就是太后身边的卓一川。”
    “什么?”皇帝讶然。
    “臣愿意相信此事并非由太后直接授意,想来卓一川的供词也会这么陈述。”卫珩深深地看了皇帝一眼,“往事已矣,臣只想今后能同阮秋色安心度日,再无旁人搅扰。”
    皇帝还震惊于他方才所言,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良久,他才说了句:“罢了,朕会给你一个交代。”
    卫珩点了点头:“臣拭目以待。”
    第169章 结局(上)   “很好,三日后本王大婚,……
    “听说太后昨日迁出慈明宫, 遁入空门潜心礼佛了?”
    卫珩将手中的案卷翻过一页,瞧见来人是阮清池,便随口问了一句。
    “是, 眼下这时分, 估计正在普宁宫做早课呢。”阮清池答道, “皇上下旨, 说是太后净心向佛, 为国祈福,令任何人不得打扰太后清修——与软禁也没什么分别。”
    普宁宫乃是京郊的一处皇家庙宇,专供后宫妃嫔进奉朝拜。从来只听说皈依佛门的太妃会在那里修行, 当今太后出家礼佛倒是头一遭,故而在京中也传得沸沸扬扬。
    “这样也好。”卫珩抬了抬手, 示意侍从给阮清池看茶,“卓一川因杀害宫女兰芯,被判秋后问斩——会由本王亲自监斩。至于母妃的死……”
    “皇家秘辛,不可说也。这我是知道的。”阮清池摇了摇头,“但有一事我很好奇:皇上为何如此信你?以至于会为给你交代,不顾与太后的母子情分?”
    “皇家的情分本就谈不上牢固, 太后三番五次地干涉国事, 皇上心中早有不满。而皇上信任本王的原因,和太后不信任本王的原因是一样的。”卫珩道,“是因为先皇留下来的暗卫。”
    “暗卫?”阮清池诧异道,“我还以为这只是民间的传说……”
    “暗卫当然是存在的,时青就是其中之一。”卫珩淡淡道,“先皇将暗卫留给本王,也是病入膏肓,一时糊涂。许是因为他死前深觉自己愧对母妃, 又担心太后与新皇容不得本王,所以才想留下暗卫来保本王的命。”
    说到这里,卫珩浅淡地笑了笑:“先皇的心是好的。但在新皇眼皮子底下豢养这样的势力,无异于将谋逆之心写在脸上。所以新皇甫一登基,本王就将统领暗卫之权交还给了皇上。”
    阮清池明白了一些,却又生出新的疑惑:“那么时青是?”
    “皇上决定信任本王,所以仍令暗卫跟从本王,反正到头来我们都是替他分忧。”卫珩叹了口气,“能当皇帝的人,还是有些精明在身上的。”
    “如此我便放心了。”阮清池点了点头,眼里终于露出了笑意,“看起来所有人的结局都还算圆满。作恶之人得到了应有的结局,阿沅也可以安息——至少在乎她的人,都得到了真相。”
    卫珩沉默着点了点头。
    阮清池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深深地叹了口气:“卓一川是要在秋后问斩啊……不知道我还能不能亲眼看到。”
    “傅宏不是拿出了看家的本领在帮你调养吗?”卫珩放下案卷,目光微带关切,嘴上却毫不留情,“左右你要撑到三日后的大婚——本王曾答应过阮阿秋,要让她父亲为我们主婚的。”
    卫珩与阮秋色的婚期是钦天监测算的吉日,当初御笔亲批昭告天下,如今只剩三日,宁王府上上下下都连轴转地筹备着。
    “王爷这硬邦邦的说话方式,也不知是随了谁。”阮清池苦笑道,“你倒是计划得明明白白,可新娘子同意了吗?我听说阿秋的记忆可还没恢复呢……”
    这也正是卫珩近来最头疼的问题。
    十日前,太医院的圣手傅宏大人急匆匆赶到了宁王府,说是从医典中查到了治疗失忆的法子,只要通过针灸疏通病人头颅内的淤血,记忆便可以恢复。
    卫珩大喜过望,让他给阮秋色施了第一回 针,结束后急切地迎上去问:“如何?”
    傅宏心虚地摸摸鼻子:“那书上说对了一半。”
    “什么意思?”卫珩眉心一皱。
    他话音刚落,便听见门内传来阮秋色清脆的声音:“我这是在哪儿呀……清风馆里还有这么素的屋子?”
    “王爷,是这样的……”傅宏眼观鼻鼻观心,“阮姑娘的记忆恢复了,但又没完全恢复……”
    话没说完,只见阮秋色拉开门,一眼瞧见门口站着的卫珩,她眼睛都直了:“这鸨公厉害啊——从哪里找来这么极品的美人?”
    顶着卫珩惊疑的目光,傅宏讪讪道:“阮姑娘的记忆恢复了一半——目前恢复到了……十五岁左右。”
    卫珩:“……可喜可贺?”
    阮秋色笑眯眯地凑过来:“美人儿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可曾读过书没有?”
    卫珩眼下还顾不上回应她,只死死地盯着傅宏:“她不认得我了。”
    “呃……治疗时病情反复,记忆有所倒错也是正常的,您先别着急。”傅宏摆摆手道,“这针灸不宜频繁施用,须得间隔十日……”
    他见势不好,丢下一句“那臣十日后再来”就匆匆地溜了,只留脸色黑如锅底的卫珩和没搞清楚状况的阮秋色站在原地。
    “你如今才十五?”卫珩居高临下地瞟了她一眼。
    “是啊。怎么,美人儿嫌我年纪小,怕我没钱?”阮秋色装出一副老油条的神气,拍拍胸口道,“这满盛京的秦楼楚馆,谁不知道我阮秋色出手阔绰?你到市面上打听打听,我画的美人像如今可值几十两纹银……”
    “我朝有律,出入声色场所,须得年满十六。”卫珩双手抱胸,打断了她的话,“违者罚银一百两,或,杖责三十。”
    “嗐,哪有人管这么多?官府来问,我说我满十六了便是。”阮秋色满不在乎地挤挤眼,又来扯他的衣袖,同他叽叽咕咕,“美人儿你说话讲究,想来是家中获罪才流落到这里。我跟你说啊,在这清风馆你可不能太清高,容易招那些老变态的惦记……”
    “欺骗朝廷官员,罪加一等。”卫珩将衣袖从她手里抽了出来,不留情面道,“你是打算交二百两的罚银,还是领六十板的廷杖?”
    “朝廷官员?”阮秋色环顾四周,不解地挠挠头,“哪有什么朝廷官员?美人儿倒是喜欢开玩笑……”
    “不巧,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正是当朝大理寺卿。”卫珩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袖口,果然看到方才还神气活现的小姑娘瞬间呆若木鸡,于是更生出些许促狭的心思,“你一口一个‘美人儿’,是在调戏于本王?唐突朝廷命官,又是皇亲,可要罪上加罪,流放到边关去服苦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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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岁的阮秋色,已经初具他们相遇时那不着调的雏形。她听卫珩讲了自己失忆的前因后果,不但没有任何惊慌,反而满脸难以抑制的兴奋。
    “没想到啊,几年后的我竟如此有本事,连这么好看的男人也能勾到手……”
    她说着搓了搓手,跃跃欲试地看着面前的男人:“美人王爷,既然咱俩是马上要成亲的关系,我能摸摸你的脸吗?我还没见过这么滑溜的皮肤呢。倘若画了你的画像拿出去卖,那我岂不是要发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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