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破军意识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撤去了幻术,冰冷的甲胄敲在床榻上,发出闷闷的钝响,胸前的睚眦瞪大了眼睛,张开血盆大口,正对着那名贵族的面目,纹着星宿的衣袂在被褥上蜿蜒爬行,像游动的蛇,柔和的眉眼被冬风吹得冷冽,凝结着近乎狂暴的杀意。
    他先是看了一眼身下这位衣冠不整、瑟瑟发抖的中年人,然后又看向了自己的手。
    是刺耳的,近乎惊雷炸响一般的枪鸣将他的理智拉扯回来,于是破军才能够及时停下自己的动作,手中的穷炱枪直指凡人的眉心,只隔了几寸,稍加动作,就能令他魂飞魄散。
    戚潜渊再如何,也只叫他觉得烦躁,破军想,然而他如今却感觉到了由衷的厌恶。
    他一瞬间明白了这宅邸为何设在如此偏僻的地方,也明白为何宅邸中有这么多孩童,心中的厌恶愈发浓郁,杀意骤起,逼得身下的凡人几乎要喘不上气,额上的冷汗如暴雨倾盆。
    冷静,他反复警告自己,一定要冷静,想想后果吧,不能被一时的愤怒而冲昏头脑。
    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后,破军扔下手中的穷炱枪,伸手扼住他的喉咙,咬着牙,俯身在他耳边,一字一顿地,从牙缝中逼出一句话来:本君从来没觉得凡人哪里好,却也从来不觉得凡人哪里坏,如今遇见了你,倒是叫本君大开眼界,才知道原来凡人竟然这般无耻。
    我没办法杀了你。他略带遗憾地说道,不过,幸好我还有别的办法让你生不如死。
    身下的血肉颤抖着,发不出一个字。当然了,破军想,从洪荒之际就停留于世的那些凶兽,狍鸮,梼杌,穷奇,夔,基本都死在他的手底下,它们尚会因为他身上的煞气而感到恐惧,更何况是区区凡人?他能够成为东华帝君膝下的将领,靠的可不仅仅是这破军的虚名。
    穷炱枪落下,震碎了酒坛,浓郁的酒气霎时间在房间里弥漫,遮去了腥臭的气息。
    他伸出了两根手指,按在贵族的额上,皮肉浅浅地陷下去一块,破军眯起眼睛,隔着那层蠕动的软肉,寻着脉络,淌过骨血汇成的河流近了,他正要动手,门外却突然传来纷乱了脚步声,随之而来的,是仆从有些惊慌失措的声音:大人,是流光府的人来了。
    然后,还有一句话:好、好像,五殿下也来了,大人,您赶紧收拾一下,不然
    破军和贵族同时一愣,后者像是看见了什么希望似的,剧烈的挣扎起来,下一刻,他的身体一震,像是被捅穿心脏的家畜,软软地塌陷下去,目光逐渐变得呆滞,毫无生气。
    冷峻的星君揪住中年人的衣襟,和拎起一片破布差不多,甩手就将他扔下了床,破军没有思考太久,召回穷炱枪,身形飞快地缩小,眉眼也变得柔和起来,那一身半敞的衣裳还松松垮垮地挂在他身上,他想了想,没有刻意将它整理好,而是任它明晃晃地摆在那里。
    疼痛感袭来,破军知道,他触碰了世间的法则,对凡人动用了仙术,所以降下了惩罚。
    他从来没有触碰过这层底线,也未曾经历过这种火烧一般的疼痛,所幸,他到底是一名身经百战的将领,很快便习惯了这种痛楚,将情绪调整好,咽下唇齿间翻涌而起的腥甜。
    门外又传来了一阵骚动,破军听见戚潜渊的声音就这么突兀地响了起来。
    前些日子,你们府上应该多了个从西域来的男童吧?他的声音带着点轻笑,却又散发出一股刺骨的寒意,为何我提到他的时候,你们的神色都如此慌张?难道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我又问你们老爷在何处,你们都没去看,却跟我说他已经睡下了,实在是荒唐。
    既然已经睡下,那就去将他喊醒。
    戚潜渊合上手中的折扇,闭了闭眼睛,刻意抬高了音量。
    还是说,这位大人真有天大的能耐,连我都敢拒之门外吗?
    第290章 、顿笔
    镂空木架上的釉里红瓷瓶摇摇欲坠, 从高台上跌落,落在青石地砖上,只听得一声尖锐的响, 先是出现一条裂口, 然后裂痕飞快地蔓延开来,粉身碎骨,朝着四面八方溅射而去。
    这一声脆响像是在预示着什么,破军的目光在瓷瓶的碎片上停留了片刻, 随即抬起。
    厢房的门应声而开, 外面的黑夜沉沉, 似有寒鸦掠过,惊起树影起起伏伏地颠簸。
    恐怕戚潜渊是特地挑了这么一个不引人注目的时间前来拜访,却未曾想正好撞见这贵族动手,他的面上蒙着一层阴翳, 神态却依旧从容, 顺手便将那合拢的折扇交给了身侧的侍卫。
    薄薄的纱犹如重峦叠嶂,遮得严严实实, 有时被风掀起一角, 也只能窥见零星的景象。
    那些仆从被侍卫的长剑逼得不敢靠近一步,又望见戚潜渊已经跨进了门槛,便知晓大势已去, 他们心里是知道这些事情都是不能摆在明面上的, 于是吓得两股战战, 几欲昏厥。
    戚潜渊嗅到一股浓重的酒味扑面而来,他的脚步顿了顿,然后,继续向前走去。
    如此大的动静。他缓缓地说道, 大人就是入睡再深,也该从梦中惊醒了吧?
    他看不清,破军却看得真切,那个贵族心智全无,无异于痴呆,被他扔下床之后,在冰冷的地面上躺了一阵子,目光才渐渐有了焦距,恍恍惚惚的,勉强站起身来,听到外面传来声响,他也辨不清到底是谁在说话,只觉得有些熟悉,便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去。
    戚潜渊听到了杂乱无章的脚步声,他没有亲眼看见那个贵族,无法确认他到底是什么情况,因为这房内弥漫着一股酒气,他就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人是喝了个烂醉。
    半夜叨扰,并非是我要难为你。在听到脚步声的那一瞬,他的身体就绷得像根弦,若是血肉之躯横冲直撞地袭过来,只会被绷紧的弦切成碎块,我是来向你讨一个人的。
    他话音未落,那贵族像是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词儿,变得恐惧起来,浑身颤抖着,踉跄了几步,原本虚浮的脚步变得沉重,宛如一头困兽,他喉间滚出一声怒吼,扑了过去。
    重重帷幕被掀开,凌厉的风声呼啸而来,戚潜渊抬起头,朝着漩涡的来源看去。
    破军有一瞬间怀疑自己和他对视上了,然而,这一层层的轻纱笼罩,他并未出声,戚潜渊根本不知道他在不在这里,如果在,又是在哪个方位也不知道这怪异的感觉是从何而来的,还不等他细想,戚潜渊已经躲过了那一击,抬腿便将神志不清的贵族绊倒在地。
    接下来的动作就是理所当然的了,年轻的五殿下揪住中年人的衣襟,另一只手熟练地折下他的腕骨,将他掼到墙角处的镂空木架上,木架剧烈地晃动了一下,瓷瓶碎渣嵌进脚底的声音清晰可闻戚潜渊从一旁取过来一支狼毫笔,动作又快又狠,顷刻刺穿了他的肩膀。
    他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事情发生得太快,兴许那些愚钝的仆从都还没看清楚。
    那贵族想挣扎,偏偏戚潜渊挑的角度凑巧,笔杆的这头卡进他的血肉和骸骨之间,另一头卡进木架和他的身体之间,他只要稍稍一动弹,就立刻感觉到撕心裂肺的疼痛感袭来。
    戚潜渊眯着眼睛,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对着面前的人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阵。
    身后有侍卫匆匆赶来,跪得很快,后悔万分,说道:殿下,是属下失职,未能
    闭嘴。这句话不掺有一丝怒火,甚至还有点倦意,戚潜渊说道,回去自己领罚。
    说罢,他转回视线,眼底流露出失望的神色,松开攥住贵族衣领的手,退后两步,冷冷说道:我此生不与两种人讲道理,一种是蠢货,一种是疯子,碰巧,你两种都占尽了。
    所有人都看见了,是那位贵族先动的手,于是所有事情更无从辩解,没得转圜了。
    戚潜渊看见这贵族衣冠不整,又不像刚睡醒的模样,再结合之前他问到那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男童时,其他人表现出的那一丝惶恐,多半也猜到了什么,他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然后从怀里取出一张干净的手帕,擦了擦手,交给紧跟上来的侍卫,朝房间深处走去。
    这房间深处很安静,帘帐背后,仿佛又是另外一处地方,与外面彻底断绝来往。
    他在帘帐外站定,轻纱被风吹动,拂过他面颊,戚潜渊没有贸然掀起帘帐,他没有嗅到血腥味,但这帘帐之后,是与死寂没有太大区别的另一种寂静,沉默得像是无尽的深渊。
    阿雅斯。他并不隐瞒他去调查的这件事实,唤道,我希望我此行不是无功而返。
    如果你想了结余生,那就动手,我会径直离开,叫你的灵魂替你收尸。戚潜渊如此说道,如果你想活下去,那就跟我离开,西域的戈壁终将融于中原经年吹拂的徐徐长风。
    隔着那层帘帐,破军静静地听着,心想,若这具壳子里的不是他,而是那个他随便取的叫阿雅斯的小孩儿,明明不打算结束,听到了戚潜渊这话,非得被他气得自杀不可。
    旋即,他又想,果然,这个五殿下,和他的父皇,戚淞,几乎没有相同之处。
    过了一会儿,戚潜渊听到帘帐后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
    跟你离开,和我留在这里,有什么区别吗?
    实际上,没有太大的区别,你只是从一个笼子换到了另一个更大的笼子。戚潜渊沉吟片刻,咬字忽然变得很轻,缓缓地吐出一句话来,不过,天底下所有人都想进这笼子里。
    他听见帘帐后的人说了个好字,下一刻,重重的薄纱被收拢在掌心中,向内掀去。
    小孩儿头发有些散乱,身上倒是挺干净的,比前些日子见到的时候干净多了,略显宽大的衣服松松垮垮地套在他身上,布料不便宜,衣角处却有裂口,切面粗糙,像是被撕裂的。
    戚潜渊垂着眼睛看过去,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见到床榻上没有血迹,心中了然。
    他向来不是什么怜香惜玉之人,嘴里也吐不出什么宽慰人的话,知道这人没什么大碍之后,也就不同他客气了,朝他抬了抬下颔,说道:起来,整理好你的仪容,跟我回王府。
    说着,戚潜渊解开外袍的绳结,将质地柔软的黑袍取下来,搭在床沿处。
    也不需要多说,这摆明了是叫他穿着,破军只好顺着台阶往下走,拢了拢衣服,又从旁边找出条发带,将那一头散乱的黑发束起来,然后接过那件外袍,草草地披在了身上。
    戚潜渊双手抱胸,站在旁边等了一段时间,抬眼望向门外,侍卫已经将那个贵族拖下去了,仆从磕头求饶的声音不绝于耳,被找出的那些男童抽泣的声音连成条断断续续的线。
    破军回想起来,仍然心生嫌恶,他对凡人的态度是很漠然的,然而这贵族所作所为实在是太令人发指,他与那些年幼的孩童感同身受,便出言问道:你会如何处置他们?
    那是流光王需要考虑的事情,不是我需要考虑的。
    戚潜渊说完,转过头,看见床榻上的人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正准备下地,身形有些摇晃,他也没有去扶,只是站在那里,问他:阿雅斯这个名字,你用了多久了?
    自父母相继离开后,就没有人再喊过这个名字了。小孩儿剔透明亮的眼睛闪了闪,每一个字都变得生涩起来,非要在喉咙里滚过几遍,碾得碎了,才肯从唇齿间泄出来。
    假的。不论是他这句话,还是他的表情,又或者是他的语调,都是假的。
    破军说出这句话,是半点想法也没有。他不懂什么叫亲情,虽然说了,却无法体会到这句话背后的含义,更无法理解为什么凡人会因此而感到悲伤,毕竟,这只是个名字而已。
    不过,就这么一句没有半个真字的话,戚潜渊却是轻易地相信了。
    他似乎无声地、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将指节抵在唇下,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当破军穿好靴子,落了地,戚潜渊才重新看向破军,嘴唇动了动,说道
    你既然已经流落中原,舍弃原本的身份,就该连名字也一同舍弃。
    从今往后,你不需要听到别人再唤你阿雅斯。
    破军与戚潜渊对视了一阵子,试图从那双眼睛中看出点什么端倪,可惜那双眼中什么也没有,只剩下一汪冰冷的寒潭,凝重的雾气遮蔽了所有倒影,不见一丝明亮的光辉,于是他只好作罢,念着来日方长,主动开了口,说道:那么,殿下准备以什么名字来称呼我?
    求泽,孟求泽。戚潜渊说道,从今往后,这就是你的名字了。
    第291章 、破厄
    入住流光府后, 戚潜渊果真请了先生来教导孟求泽的礼仪。
    隔着一层雾去看这个五殿下,是一种感觉,真当他拨开那层雾, 走到戚潜渊身边去, 又是另外一种感觉。破军原先以为,像戚潜渊这样谨慎内敛的人,对待下人,肯定是严苛的, 不容半点置喙, 然而, 相处了一段时间之后,他便将自己之前对戚潜渊的偏见全盘打翻了。
    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戚潜渊并非不好说话,恰恰相反, 他的态度是很宽容的。
    若非如此, 他也不会在那些贵族子弟中落得个好名声,被说成谦谦君子一般的人物了。
    这几个月下来, 破军也彻底摸清了戚潜渊的脾性, 知道那条底线在哪里,哪些话是能说的,哪些话是不能说的, 他仗着孟求泽的年纪比戚潜渊还要小一些, 偶尔说出两句真心话, 呛一呛戚潜渊,戚潜渊多半也不会因此恼怒,只是冷飕飕地看他一眼,有时还会反驳。
    零零总总算下来, 都是些琐碎的小事,唯有一件事情值得提及。
    如今回想起来,那天似乎已经变得很遥远。
    那天,孟求泽窝在房间里温习书籍,戚潜渊叫他多学学那些权谋,他学到半途,看得头疼,然后就被书架子上的兵书吸引了注意力他原先是对凡间的这些玩意儿不屑一顾,无意间翻了翻,竟忍不住连着看了好几日,这才不得不承认,有些东西确实是值得一看的。
    天界的交战多半没有人间如此复杂,神仙纯粹是依靠实力彻底碾碎敌人,基本不需要旁人帮助,而凡人总是成群结队,像徘徊的鬣狗,于是就将心思放在了排兵布阵的谋略上。
    孟求泽将手中的书籍搁下,去取了书架上的兵书,熟练地翻到上次看的那一页。
    他正准备继续看下去,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仆从将厢房的门一敲,唤他,说有人找。
    孟求泽皱起眉头,思索了片刻。来找他的无非是两种人,为孟求泽而来的,或是为破军星君而来的,前者如今并没有什么可利用之处,多半,这个来找他的人是为了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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