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姬的那位道长留下了两个卷轴,谢慕翻来覆去地看,有不认识的字,又去问父母,父母起先很轻松就能解决他的困惑,到了后来,那些晦涩难懂的字,连他们也不认识了,于是咬了咬牙,叫谢慕去学堂听一听,结果他学得很快,也能听懂,先生便破例将他收下了。
    卷轴中没有半个字提及这名为四方开天镜的镜子,也没有说它到底该如何使用。
    然而,当谢慕紧紧地握住那方镜子时,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熟悉感涌上心头。这兴许便是无师自通,他的双亲当初琢磨了很久也没琢磨出个名堂,到了他手中,却如鱼得水一般。
    他偶尔喜新厌旧,抛下了那只老虎布偶,将四方开天镜抱在怀里,沉沉地睡了过去。
    醒来之后,谢慕愣愣地对着面前的虚无看了许久,吸了吸鼻子,这才觉得喉间酸涩,枕头打湿了一片,水迹蔓延开来,像蜿蜒的河,他抬手去碰眼角处,指腹所触,果然有湿意。
    梦境实在太多,又杂乱,没什么逻辑,他有一次还梦见隔壁家的黄狗落进沟壑里。
    每至破晓,黑暗褪去,梦境也随之而去,脑海中什么也不剩,只余胸中的那点感慨。
    他知道自己大概是做了什么梦,但当他极力想要去挽留时,那点残余的梦便从他的指缝中飞快地溜走了。谢慕又发了会儿呆,他很少赖床,今日却缩在被窝里沉默了好长时间,再去看怀里被他捂热的四方开天镜时,脑海中才又有什么景象,趁着他不注意,翻涌而起。
    谢慕赶紧拿网去捕,然而,梦又笑着,一哄而散,只留下那么一星半点儿的模糊印象。
    好像曾有人教过他这面镜子该如何使用,他想,而且,他那时候多半是有些抵触的,那人缠着他,央求了好几遍,许是出于小孩儿的炫耀心,他心里也明白,所以才勉强应了。
    你看,这叫开天。
    镜中有光芒乍现,谢慕朝着窗外看去,天色正值黎明破晓之际,镜中的景象,与天光乍破时的景象无异。这小小的方镜中,似乎承载了整个浩渺的苍穹,明明是黑夜,却有着白昼的光芒,向四方散去,驱散了夜晚的黑暗与寒冷。温暖的颜色在天地间徐徐地舒展开,恰似盘古手持巨斧,开天辟地,造化万物;伏羲盘坐卦台,河溯山开,水石相绕,一画开天。
    应该不止这些的,他告诉自己,按理说,这面镜子能够做到的事情不止这些。
    它出自父母对子女的殷殷关怀,应能颠倒阴阳,天地间,再无像它这般的东西。
    然而,这镜子如今却褪去了颜色,像是经历了一场无法想象的艰难战役,遍体鳞伤。
    现日,蔽月。那人指着日月的纹饰,说道,是我去请武和柳共同完成的。
    我平日里最爱用蔽月,你不是问我此前去了哪里,怎么星盘上寻不见我的踪迹么?雾气氤氲,只听得人声涌进耳蜗,每当我想一个人安静的时候,便用它来瞒过万物的眼。这件事,我只告诉过你,你可不要向我母亲告状,否则她又该说我没有肩负重责的样子了。
    谢慕的手轻轻抚过镜面,镜中的光芒逐渐褪去,又重新变成那一副安静的模样。
    他有多么想记起那些梦境,那些梦境就逃得有多么快,他只能听得见模糊的声音,看不见梦中的人是何种长相,也不知道这人是什么身份,纵使如此,也叫他有种熟悉的感觉。
    好像他们已经相处了很长时间,比百年更久,比千年更久,比这人间的山河更悠长。
    可他如今也才几岁的年纪,谢慕想,这究竟是凭着他臆想而生出的无妄梦境,还是曾在某处地方,确确实实发生过的事情?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其他人都会将他的话当作儿戏。
    几岁的年纪,其他孩童都在推搡打闹的时候,谢慕就已经在忧愁各种各样的事了。
    以前,他从未接触过这些,也尚未开蒙,便从来没发觉自己在这方面还有天赋。
    而如今,随着时间推移,谢慕的名声传得越开,登门拜访的人就越多。
    他替王侯将相定风水,也替平民百姓看卦象。
    游刃有余,从容得像是经历过千百遍。
    谢慕偶尔也会想起那年登门拜访,说他是佛陀托生,青鸟转世的道长,这句话比他的名字传得更远,有些人登门时,开口便喊他青鸟,他竟也不觉得意外,就这么应了声。
    那位道长姓姬,然而,除此之外,其他的事情,谢慕一概不知。
    他究竟是什么身份,为何要将卷轴交给自己,而如今,他又在何处呢?
    吹灭烛火,令房间内沉入黑暗,盯着房梁的时候,谢慕就会在思考这些问题。
    夜的阴影盘桓在他床脚,清澈冰冷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他被褥上留下个缺口。
    那位姬道长说,当谢慕学成之际,他便会回来讨要那两个厚厚的卷轴,到了那时,他也会再次提起要收他为徒的事情吗?他像是通晓一切的样子,也能够料到自己的这些梦吗?
    谢慕的思绪纷飞,枝头惊起两三只飞鸟,掠过夜空,刺破晚风,将月影搅得散乱。
    他能够解释这面四方开天镜究竟从何而来吗?而梦中总是出现在他身边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他们又是什么关系?谢慕慢慢地想着,胸中忽然升腾起一股冲动,他迫切地想要在深夜里跑出家门,跑到无人的荒郊野岭中,与星月踱步,好令这急躁的情绪得到缓解。
    大抵那人偶尔想要抛下一切,寻个偏僻无人的地方独处,也是怀揣着这样的心情吧。
    谢慕摸索着,借着月光,把那面镜子取过来,声音压得又轻又低,是说了个蔽月。
    万物的视线都褪去,纷杂的情绪也渐渐觉得无趣,毫不留恋,转身离开。
    他终于得了清闲,困意跃上眼皮,将他的思绪往下拉扯,拉扯,直至奔赴下一场梦境。
    再等一等,他迷迷糊糊地想,再过几年,等他再见到那位姬道长,到了那时候
    思绪戛然而止,浑噩的梦境裹挟着黑暗席卷而上,将所有未尽之事都卷入奔涌的潮水。
    第296章 、血雾
    毕竟也才过了两三年。
    徐阆想着, 如果自己频繁出现在谢慕的面前,不说谢慕,谢慕的双亲估计都会觉得他别有用心而事实的确如此, 所以他偶尔踏足霞雁城, 也只是在暗处看看谢慕的情况。
    到后来,他忙得不可开交,左支右绌,没什么时间, 连着好几年都没去过人间。
    于是, 从这时起, 有关谢慕的种种事迹,他天赋异禀,谢家的门槛都快被上门的人踏平,无论是王侯将相, 或是平民百姓, 他都一视同仁诸如此类,徐阆听到更多, 亲眼见到的更少, 他偶尔会从风中捕捉到一星半点儿的讯息,便暗自揣测谢慕此时在做什么。
    在这逼仄的、叫人喘不上气的繁杂事情中,唯一的好消息, 是昆仑的大雪终于消融。
    即使日神那滚烫的血液降下来时, 殷红的颜色将所有东西都烧得焦黑, 然而昆仑山中的雪却始终不融,徐阆都快忘记它原本是什么模样了,放眼望去,只余白茫茫的一片。
    昆仑山巅的大殿, 偌大一个宫殿,里面放着一块天明烛石,是属于梁昆吾的。
    烛石连接着梁昆吾的命脉,在更久之前,在千百年之前,它就已经在那里了,石面上如同火焰般的流纹静静地游移着,好似冰川下缓慢流淌的水流,寂静无声,透着股神秘。
    除了象征着昆仑仙君的那一块烛石以外,左右两侧,还放着两枚颜色暗淡的烛石。
    上面犹如火焰般的纹路皆已褪去,和普通的石头无异,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殿中设有重重禁制,普通神仙无法轻易闯入大殿,不过,这禁制如今也没什么用了。
    雪融的那天,徐阆揣着手站在殿前,终于脱下了他那身厚厚的外袍,连着那花纹都快被他摸得圆滑的暖炉也被他搁下了,梁昆吾暂时放下了他那锻造兵器的执念,和徐阆一起站在山巅,遥岑远目,这座古老的山渐渐地褪去了白绸,将内里的青翠显露了出来。
    历经几十年,昆仑终于迎来了它的第一场春风。
    虽然风中还挟着浓重的血腥味,但是,和以往相比,它已经太过温柔了。
    梁昆吾将最后一块欲融未融的雪取来煎茶,蒸腾的热气向上浮,被微风吹得四散,徐阆正好站得腿脚酸软,见此情形,目光顺着袅袅的水雾看去,仰着头望向天际,又见那条不熄的星河早已支离破碎,天界无日光,也无月光,只剩帝君留下来的血照亮漫漫黑夜。
    可惜,徐阆想,若是个晴天,这幅景象应该比笔端的丹青更好看才是。
    他掀起衣摆,席地坐下来,与梁昆吾对坐,他们都没开口,不过,也不必开口。
    梁昆吾是不需要进食的,徐阆用你这样就少了许多乐趣之类的话来开解他,而以破军为首的那群星君都喜欢饮酒,破军星君又经常在他面前晃,久而久之,他也勉勉强强跟着他们饮一些酒,吃一些茶了,不过也只是用嘴唇沾一沾,碰一碰,并未咽下去。
    于是又叫徐阆捡了一个大便宜,他端坐在殿前,眯着眼睛,手里捧着雪水煎成的茶,轻轻吹去热气,偶尔饮上一口,茶香四溢,暖流顺着咽喉往下滚,沉甸甸地落入腹中。
    品着茶,赏着景,若不是长夜没有褪去的迹象,徐阆甚至有种一切都在变好的错觉。
    即使将茶喝光,再次投身那琐碎繁杂的、无法言说的计划,那也是之后的事情了。
    就这么一点一点熬着时间,徐阆已经喝得半饱,顺手便放下了半凉的茶水。
    他仰着头,盯着那帷幕般的夜空盯了一会儿,试图借着那点流淌的微光,从一片混沌中辨认星宫原来的位置。然而他委实对星宫不太熟悉,真要算起来,也就去过个三四回。直到徐阆已经觉得脖颈酸痛,他仍旧没有寻到星宫原来的位置,无可奈何,只好作罢。
    然而,正当徐阆要挪开视线,去揉他那僵硬的脖颈时,余光却瞥见了一抹亮光。
    他隐约记得,那是破军星宿所在,以往看着,总是懒散的,发着点微光,如今却变得像迸裂的火星,格外热烈,似乎要将周围的星宿烤得燃烧起来,拧成一股滚烫的星河。
    然后,他又记起来,自从破军星君上回摔杯就走后,他已经很久没看到这位星君了。
    徐阆微微倾身,伸出手臂,去拍梁昆吾的肩膀,跟他指,你看,破军星宿好亮。
    梁昆吾向来对这些东西不敢兴趣的,听到徐阆这么说,才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那片天际果然比其他地方更显得明亮,他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眉头微蹙,对着那明明灭灭的破军星宿看了半晌,这才缓缓开口,说道:破军星君如今大约陷入了困境中。
    徐阆本来歪斜着身子,看星宿也就图个热闹,没料到梁昆吾竟然会给出这样的结论。
    他登时坐直了,紧张兮兮地追问道:但是破军星君实力高强,应该不会有事吧?
    梁昆吾沉下视线,看着徐阆,轻轻摇了摇头,说道:我不善于推测天象,只能看得出他现在遇到了一些棘手的麻烦,却不知道到底是哪方面的事情兴许与戚潜渊有关。
    徐阆也没什么心情继续欣赏这初春的景色了,只恨不得立刻飞到破军星君的身边,看看他那头究竟出了什么状况,竟能引得他的情绪起起伏伏,像是在无声中暴烈的火。
    他站起身来,顾不得抚平衣服上的皱褶,略带歉意,说道:那我,去去就回?
    梁昆吾翻过手腕,面前的桌案与茶壶皆化作云烟,随风消散了。
    随即,梁昆吾也跟着站起身来,徐阆看着他的动作,以为这件事真有那么严重,竟引得这位昆仑仙君踏足人间。他心想,前些日子好像是听梁昆吾说过,如今的昆仑山中邪气已经褪去了许多,那些猛兽也被解决干净了,昆仑已不需他镇守,只留万器阵即可。
    然而,梁昆吾只是抬起手,隔着几寸,虚虚地在徐阆的眉心间画出几道奇异的纹路。
    好,视线逐渐变得模糊不清,徐阆眯着眼,只听得他如此说道,我且送你一程。
    人间于他,不算什么。徐阆隐约察觉到,这位昆仑仙君,是比磐石更坚不可摧的,冰冷的存在,他对人间没有丝毫的兴趣,如果没有必要,即使只是散散心,他也不愿意去。
    于是徐阆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在心中叹了一声,朝着梁昆吾颔首,算是道别了。
    雾气氤氲,视线彻底被遮蔽,徐阆不知道梁昆吾面对他的道别做出了什么反应,或许有,或许没有,总之,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他都已经看不见了,只感觉到身体在不断下坠,呼啸的风贴着他的面颊掠过去,一种铁锈的味道逐渐涌入鼻腔,呛得他喘不过气。
    仿佛有一只手,屈尊纡贵,终于肯替他将眼前的水雾拂去,使周围的景象显了出来。
    徐阆起先就感觉到地面上湿漉漉的,他以为是积水,那也确实是积水。只不过,这世上恐怕没有什么雨水是血红的,泛着一股浓重的腥气,像是千丝万缕的细线,在厚厚的一层积水中徐徐游荡,被他一搅就四散奔逃,化作一种更浑浊的、更令人生厌的颜色。
    这是一场不知疲倦的雨,豆大的雨滴,砸在地上,像冰雹落下来,发出脆生生的响。
    他总是喜欢带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在身上,在人间晃荡,确实很像那种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梁昆吾这回也没忘记顺便把那堆东西给他一起送过来,这时候就显出好处来了,徐阆从竹条编成的筐中抽出油纸伞,伞面敲打出一声闷响,将断了线的珠子都遮在了外面。
    放眼望去,遍地的尸骸,大雨冲散血迹,赭红色被打翻了似的在积水上一圈一圈地浮动,像红绸一样从血做的人身上朝着四面八方铺开,无论怎么走,都站在红绸的中心。
    这种场面实在熟悉,徐阆走走停停,仔细去看了看那些尸骸身上的衣服,大概也能猜出到底是什么情况了,无非是朝廷的军队遭受了伏击,一场厮杀后,只剩万籁俱寂。
    梁昆吾应该是故意将他放在安全的地方,所以徐阆走了很久,耳畔都只有雨的声音。
    地上的尸骸堆积如山,所幸这里头没有孟求泽和戚潜渊旋即,徐阆又开始反驳自己,破军星君是帝君膝下的首位将领,纵使他心高气盛,也绝不会让计划出现半点差错。
    要是戚潜渊出了什么事,让他们前功尽弃,不止破军,连徐阆也不能接受。
    他在心中祈祷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咬紧牙关,绕过了最后一具尸骸。
    眼前是拨不开的雨幕,徐阆定定地看着那两团模糊不清的人影,水珠濡湿了他的睫毛,沉沉地往下坠,滑进眼眶中,他用袖口擦拭着脸上的水迹,不断靠近,再靠近
    然后,他的脸色忽然变得煞白,嘴唇动了动,想要出声挽回逐渐失控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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