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门星君回忆了一下,摇了摇头,答:算起来,我已有两日不曾见到阆风仙君了。
    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原因,或许是因为武曲那一句莫名其妙的他要走了,或许是因为徐阆走时的背影太过落魄,或许是因为一切故事的结局终于落幕,破军竟感到了些许不安。
    他与武曲向来关系亲近,即使被贸然打断了谈话,武曲星君也没有生气,而是静静地望着破军,待他说完后,她用那样低哑的、尾音绵柔的声音,好似拨弄古琴后那一点袅袅的余音,说道:将军,你在人间也停留了几十年,应当知道,决意走的人,你是拦不住的。
    破军想要继续追问下去,武曲却已经不再回答了,像是该说的话都说完,无话可说了。
    第五日,锻器已成,这世上最坚不可摧,能斩断一切的剑,终于出世。
    此剑通体银白,像是没有开刃一般,剑锋圆润似玉,薄得像一层浮冰,远远看去,宛如一根银线,铸成之后,梁昆吾就丢弃了剑鞘据他所说,这柄剑不需要鞘,也没有鞘能够容纳它。仅仅只是将它放在手中,用指腹抚过剑锋,好似触摸铜器,并不会被剑锋划伤。
    剑身上覆着一层细细密密的铭文,离得近了,便能看清楚,那上面镌刻着的是名字。
    步尘缘,步尘渊,步陵清,步陵连,步陵炎,步陵合,步倾仲,步倾山仿佛一条条细小的支流,向下流淌,最终汇成蜿蜒的河流,落在靠近剑格一寸处的地方,刻着步尘容。
    而剑格上,生涩难懂的梵文勾勒出一个个图纹,梁昆吾告诉徐阆,此剑名为希声。
    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希声,希声,就是包含这样的寓意了。
    它是静默的,内敛的,并不张扬,未曾挥舞的时候,它就只是像那些皇廷贵族们腰间别着的佩剑,无声无息。徐阆想,此剑确实是举世无双,在此之前,在此之后,都不会有了。
    待梁昆吾持着这柄剑回到人间的昆仑后,破军星君最后和他确认了斩断昆仑的细节。
    这是我所铸的最后一柄兵器。梁昆吾淡淡说道,我很清楚,只需要一剑就够了。
    他说得如此笃定,如此从容,纵使破军星君心中存疑,却还是不得不相信了他的话。
    身后,武曲星君已经将计划吩咐下去了,其他六位星君纷纷开始行动,该去布阵的布阵,该去和玄秀帝君确认时间的也去了天界,破军沉默半晌,问道:徐阆现在身在何处?
    梁昆吾斜斜地将剑尖垂向地面,他神色不改,反问道:星君为何忽然问起他的去处?
    难道这昆仑仙君也犯傻了?破军心头涌起一阵怒火,他能感觉到,某些东西正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而他就像武曲所说的那般,无法掌控,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缓缓坠向深渊。
    他缓了缓神,将沸腾的情绪平静下来,说道:他实力太差,待到昆仑下陷后,无法应下帝君的召唤回到天界,这点道理,我不相信昆仑仙君不明白。告诉我,徐阆现在在哪里?
    梁昆吾仍然没有回答他,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难得多了情绪。破军分辨不出那到底是怜惜更多,还是无奈更多,是对徐阆的,还是对他的,只听得面前的仙君说道:星君,相处了这么久,你难道还摸不清徐阆的性子吗?还是说,直到现在,你还以为徐阆会同你回仙界,再去担负那凡人闯入仙界的罪名吗?人间,他更是回不去了。你觉得他现在会在何处?
    破军心头一跳,他再也没有心思跟梁昆吾纠缠,几步便进了甬道,很快就失了踪影。
    甬道尽头,是一方石台,灰尘被人拂去,台上浮雕终于向世人显出它真实的模样。
    靛青色的星辰,让人想起某种剔透明亮的水晶,又像宫门顶上盘龙的鬓边鳞甲,是沉郁的,也是灵动的,是强烈的,也是内敛的;檀色的烈日,让人想起肆意热烈的胭脂,又像罗刹古寺高台上燃着的一枝香火,是无畏的,是莽撞的,也是沉稳的,冷静的;黛色的明月,让人想起飘忽柔美的薄纱,又像在朝雾中酣然入睡的海棠,承载一帘幽梦,神秘悠然。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东西:在石台中央,盘踞着一只九尾狐狸,它原本陷入了漫长的沉睡中,此时却苏醒了过来,比起其他浮雕明显高了一层,破军看出,机关已经被开启了。
    苦海就在昆仑之底,这并不是什么秘密,只不过,从来没有人见过苦海究竟是何模样。
    每至满月,苦海的屏障消弱,兽潮便随之浮现,它们是从深渊底部爬上来的,是从苦海中爬上来的,层层堆叠,永不厌倦,直到白玄归入苦海,即使满月降临,苦海的屏障也不会减弱分毫,苦海中沉睡的兽潮更不会随之苏醒。而这处机关,便能开启通往苦海的路。
    或许对那闯入玄圃堂的凡人来说,这石台之下的,是地面,不过从神仙的角度来看,那并非地面,而是随时有可能消失的屏障,虽然它已经这样维持了几十年,然而,不知何时它就又会散去就像聂秋戴上面具的那时候,玄圃堂察觉到白玄的气息,便散去了屏障。
    这是唯一的路,也是有去无回的路,唯有从崖边一跃而下,方能落入万丈苦海。
    果然,当视野逐渐变得开阔,破军星君便望见石台边缘处站着个人,自深渊吹来的呼啸寒风将他的袖袍吹得隆起,猎猎作响,他是怕高的,也不敢往风潮的中心看上一眼,只是背着身子,无尽的黑暗伫立在他身后,而他望着匆匆赶来的破军星君,并未露出惊讶的神色。
    破军星君和徐阆对视了片刻,缓缓说道:徐阆,你又骗了我一回。
    徐阆闭了闭眼,笑道:抱歉。不过,我可以向星君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
    破军问:你从一开始就打算在这里了结一切,是不是?
    徐阆答:破军星君,我身无灵气,算不得神仙,活了百年有余,也早就不能被称作凡人了。当昆仑被斩断后,人间与天界再无瓜葛,该回人间的回人间,该回天界的回天界而我,我早就失去了栖身之处,无论是人间,还是天界,我哪里也不去,哪里都容不得我。
    步尘容的预感没错,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和徐阆确实很相似。
    他们都是朝着绝路一步步前行的人,明知道路的尽头是死亡,却也无所畏惧地奔赴。
    说实话,破军星君,我起先总觉得你脾气又坏,又记仇,是个很不好相处的神仙。徐阆抖了抖袖袍,破军看见他的指尖正在逐渐腐化,像是干瘪下去的果实,显出衰败的颜色,虽然我们都不相信对方,但好歹也是共处了几十年,我多多少少对你也有些了解。我不得不承认,因为武筝,我一直都对你有偏见,不过,事实上,你却是个面冷心热的将军。
    尽管从凡人的角度来看,这一点实在很难算得上是真心话。
    然而,若非如此,那六位星君也不会心甘情愿归入破军星君的麾下,徐阆偶尔也能够感受到,破军纯粹只是嘴上说得坏,其实,他多半都不肯承认自己的那一星半点儿的好意。
    徐阆轻轻地叹了一声,隔着一段距离,朝破军星君行了一礼,说道:我身为一介凡人,却能与星君结识,已是我的荣幸了,星君不该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他们还在等着你。
    他望见破军星君欲言又止的模样,心知他是想说点什么,却又觉得无话可说,这副窘迫的境地,徐阆实在是最熟悉不过了,所以,他并没有让破军迈不下台阶,说完这番话后,便向后退却风声呜咽,灌入耳蜗中,搅得支离破碎,一如徐阆在月下独坐的每一个夜晚。
    我的时间所剩无几了。徐阆说道,在这之前,我还有一定要见的人,所以
    所以,我得先走一步了。再会了,星君,愿悬于苍穹之上的漫漫星河,万古长存。
    破军意识到徐阆要走,他的嘴唇动了动,想要说点什么,却已经来不及了。就像武曲之前所说的那样,决意走的人,你是拦不住的,徐阆要走,他除了看着以外,别无选择。
    狂风顷刻间掠过崖边,黑暗攀援而上,将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吞噬。
    昆仑之底缓缓上升,敞开怀抱,将永无尽头的苦海作为温床,迎接外来者。
    第338章 、苦海
    逐渐变得潮湿的风涌入鼻腔, 徐阆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断地下坠,下坠,朝着深渊的更深处坠去, 好似灵魂也被抽离, 身体变得轻飘飘的,像张薄薄的纸,被风吹得呼啦呼啦响。
    他望着视线尽头的那一线微弱的光芒,直到最后一丝一缕也被翻涌的黑暗吞没。
    于是目光所及, 只剩黑暗, 徐阆便自觉闭上了眼睛, 舒展身形。他暗想,对凡人来说,这大约是仅此一次的体验,大多时候, 坠落的人或是悔恨, 或是郁愤难解,多半也不会像徐阆这般轻松他试着将自己想象成一只断了线的风筝, 要去哪里, 全凭着风的心情。
    坠落持续了很久,久到徐阆甚至已经习惯了这种飘忽不定的感觉,有点儿昏昏欲睡了。
    然后, 在周公来抢人之前, 只听得扑通一声, 他落进水中,溅起几丈高的水花。
    徐阆猛地呛了一下,水浪砸在身上,闷闷地疼, 他缓了一阵子,意识才渐渐地回笼。
    所幸这苦海虽然望不到边际,平日里却是风平浪静的,并不险恶,他浮在水面上,随手抹去脸上的水珠,咳嗽了几声,声音一浪推着一浪,渐渐地远了,却没有任何回音传来。
    与想象中不同,苦海并不是暗沉的,正相反,它很明亮,很清澈,放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是不知从何处透过来的光,映照在海中,将平静的海浪照得像乳白色的羊奶,温温吞吞的,涤荡开细碎的泡沫,所有颜色都像是被剥夺了,洗尽铅华,颇有种返璞归真的感觉。
    不过,这也仅仅是表面现象罢了,倘若低头往下看去,幽深的海底,漆黑一片,借着那点光,隐约可以看得见轮廓,好似潜藏在黑夜中的暗影,有着能够想象的最可怖的形状。
    所谓的兽潮,正沉睡在苦海之底,待到时机成熟后,它们便会顷刻间苏醒过来。
    徐阆不敢再看,很快收回了视线。这苦海偌大,想要找到一个人,宛如大海捞针,他先是从怀里摸出了万象舆图,略略一算,不出所料,舆图没有给出任何回应,并且,很快在他的手中燃烧起来,化为灰烬。想借此种凡物来推算一个神仙的去处,实在称得上是逾矩了。
    紧接着,徐阆又摸出了个避水符。这一回,连符箓也没能存活太久,它甚至没能浮起,苦海瞬息间变得像是昏暗的沼泽,将符箓不断向下拉扯,一口咽下,便就此失去了踪迹。
    这可难办了,他想,照这样下去,没等他找到白玄,这具支离破碎的身体就撑不住了。
    不过,这也在徐阆的意料之中。他很清楚,在这没有边际的苦海中,他是不可能找到白玄的,唯一的办法,就是让白玄来寻他估摸着屏障大约已经合拢,七星将要结阵,梁昆吾正在等待落剑的那一霎那,徐阆没有再犹豫,他抬起手腕,摇响了那枚小小的铜铃。
    铜铃声清脆,如同一只只轻快的雨燕,拍打着翅膀,乘风破浪,朝着四面八方飞去。
    大约是半盏茶的工夫后,海浪忽然变得险恶,翻涌着,将徐阆往别处推,此时此刻,他就像一叶随风飘摇的小舟,摇摇欲坠。然而,徐阆却并不惊慌,因为他知道,这震颤的感觉是从海底传来的,兽潮开始躁动,就意味着白玄听到了铜铃的声响,正在逐渐地苏醒。
    原本,昆仑下陷也会惊动兽潮,所以七星才会在其上结阵,而徐阆算是乘了这便利。
    他酸痛的手腕不住地摇晃着,让铜铃声响得更剧烈,与此同时,他清了清嗓子,就这么扯着嗓子开了腔:白玄玄圃仙君英明神武、智勇双全、乐善好施的神君啊
    海底的群兽更加躁动,徐阆晃眼一看,便瞧见星星点点的光芒,不是安静的星宿,而是一双双冰冷的兽曈,正缓缓地睁开,直勾勾地盯着他,更有甚者,已经开始向他靠近了。
    徐阆这才有些发虚,咬了咬牙关,继续喊道:白玄,我知道你醒着,既然你听到了我的声音,就不要闭门不见了几十年过去了,我不相信你到现在还认为你能继续藏在
    话音未落,螣蛇已至。即使在水中,它的速度仍然很快,若不是徐阆早有准备,抢在它那一口下来之前先往旁边一缩,那张血淋淋的大口就已经将他连皮带骨头一并吃了进去。
    徐阆惊出了一身冷汗,咕噜咕噜咽了好几口水进去,也没尝出是个什么味儿,转身就开始游,没过多久,他就发现,即使这苦海对兽潮有限制的作用,但是,无论他游到何处,海底都沉着无数凶兽,皆是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一个动作就能将潮水搅出个巨大的漩涡来。
    而且,他已经体力不支了,徐阆能感觉到自己的右臂逐渐麻木,像是已经不属于他,又或者,他其实根本就未曾拥有过右臂,那只是一根将要折断的芦苇,在水面上飘摇着。
    从他将匕首还给梁昆吾的那一刻起,原本就该属于他的衰老便如约而至。
    起先是右臂,之后,又是何处,徐阆不知道,他唯一能够知道的是,他的下场就只有一个,时光将在他的身上飞快流逝,夺走一切。令他的身体生出褐斑;令他的皮肉生出褶皱,款款地松弛下去;令他的五脏六腑向内生长,逐渐萎缩;最后,令他化为一具森白枯骨。
    徐阆的视线覆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晕染开眼前的景象。不知不觉中,铜铃已经从他枯瘦的手腕上滑落下去,也不知道落到哪一处的海底了,他甚至能够听见近在咫尺的低吼,是从身后传来的,是从面前传来的,还是从左侧,又或者是从右侧?太多了,多得他辨不清。
    倘若见不成白玄,那也没办法,他模模糊糊地想着,那恐怕他们两个确实有缘无分。
    下一刻,独属于霜雪的寒风抢在兽潮向徐阆扑来之前翩然而至,徐阆被冻得清醒过来,他还来不及细想,心里就先一哂,暗想,这白玄实在是很会挑时机,偏要在这时候出现。
    只听几声生涩的脆响,暗流涌动的苦海结上一层厚厚的浮冰,漆黑的火焰将乳白色的海面照得宛如炼狱,兽潮惊骇,纷纷向后退却,有些离得近的,一沾染那冰冷的焰火,几个呼吸间就已经燃成了灰烬,烟消云散了徐阆感觉自己就像被渔夫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条鱼,刚浮出水面,还很不习惯,伏在那层冰面上,深深浅浅地喘息着,仍有些惊魂未定。
    等到徐阆好不容易缓过了神,抬起湿漉漉的眼睛望过去,便看见熟悉的身影就这么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微微倾身,大约是在瞧他如何了,他赶紧抹去脸上的水,复又看去。
    眉间是山海,眼中是一汪蒸腾的瑶池水,眼尾微微上翘,眼窝不深,鼻梁挺直,颚骨勾勒出凌厉的弧度,嘴唇很薄,唇珠不明显,颜色浅淡,好似挂着未融冰雪的桃花,是柔的,也是锋利的,像是皎洁无暇的月光,也像素锦上的一滴未凝的血珠。一如他们初见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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