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被浇了一头酒终于反应过来要报仇了?
    李公公看看清醒离去的两人,再看看明显醉的不轻的卢玄慎,牙一咬,头一麻,上前挡住了他。
    两害相权,他还是得罪得罪这个醉鬼吧!可不能让他追上去报复乐安公主!
    *
    “相爷、相爷!”
    翌日,天光大亮时,卢玄慎才在一声声的急切叫喊中醒来。
    外面似乎是个冬日难得的好天气,阳光透过窗纸都刺地他两眼酸痛,他睁眼,被那光一刺,瞬间便又闭上了眼,而又酸又涩甚至似乎还带了酒气的液体,便从眼角从脸颊滑下。
    他闭着眼,流着泪,耳边仿佛有无数嗡嗡声,搅得他头痛欲裂,脑海里无数混乱碎片翻滚着,仿佛煮沸的粥,而终于等那沸腾渐歇时,他才找回一点点思考能力。
    是了,他喝醉了。
    在昨晚的宫宴上喝醉了。
    而且还在喝醉后,毫无计划、冲动地叫刘家那个小姐去陷害睢鹭。
    结果,好像没有成功吧……对,没有成功,因为她来……不对。
    ——她来找他了吗?
    他疑惑地按着太阳穴苦苦思索,却怎么也分不清那模糊的记忆是梦还是现实。
    “相爷、相爷!”
    喊声再次在耳边响起,这次,他听清了。
    强忍着眼睛的酸痛,睁开眼睛,便看见卢祁实在他眼前放大的脸。
    他下意识地皱眉,用手肘将其推开,忍着脑内的疼痛,道:“有什么事,说。”
    卢祁实讪讪往后退,随即,脸上又带着不知是愁还是喜的表情,急切道:
    “相爷,睢鹭的去处定了!是乐安公主主动要求的!”
    耳边的嗡声和脑袋的疼痛都倏地一停,卢玄慎揉着眉角,看向卢祁实。
    “哦?什么职位?”
    “琼州!琼州刺史!她要让睢鹭去琼州!”
    卢玄慎揉眉角的手一顿。
    随即猛地站起来!
    第97章 生活和存在的价值与意义……
    大梁地域辽阔, 东至东海,西至西藏,北至漠北, 南至南海, 但版图地域虽辽阔,却不是版图上所有地方都能与富饶繁华的中原与江南之地相比,那些边边角角的偏远之地, 虽然在大梁舆图上,却大多因其僻远荒凉、恶劣的环境, 而与皇朝中心联系并不紧密,甚至成为流放罪犯与贬官之所。
    琼州便是这样一个地方。
    孤悬海上,去京千万里,蛮荒瘴疠之地,官员无不闻之而色变,不愿跟此地沾上一点关系, 因为沾上关系, 便代表着被贬谪。
    正如两年前的孙宁远, 也如数年前的卢玄慎。
    “……孙宁远回京后, 琼州刺史一职便一直空悬,原想着恐怕要等到下次再有人犯事儿, 惹了陛下不高兴时, 才能把这个缺补上, 谁知道……新科进士初次做官便是做一州刺史, 哪怕他是乐安公主驸马这也太离谱了些,但琼州的话……黄骧禀报时,下官也无力反驳,下官起初还以为乐安公主是以退为进, 想要以此要挟陛下给那睢鹭更好的去处,但黄骧却又说得很是诚恳,还亲自给陛下上了折子,下官便实在有些弄不明白了,相爷您看?”
    卢祁实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卢玄慎扶着床榻站着,大脑还有些晕沉,总觉得……昨夜忘记的东西似乎有些多,甚至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也一并被忘记了。
    但到底还有余力思考。
    琼州,琼州。
    别人不了解,他却是再了解不过。
    一去一万里,千知千不还。
    正如许多贬官怀着厌恶和畏惧描述的那般,琼州低处僻远,人烟寥寥,他初任琼州刺史那年,全琼州之地登记在册的民户不足五千户,离任时也才堪堪过了五千之数,全琼州税收甚至比不上江南富裕之地的一个县,当然,深山密林里的夷民是不在其内的,但即便算上那些未开化的野人,那地方仍旧是地广人稀,是遍地瘴疠,蚊虫蛇蚁的乐园,却是人的地狱,不少罪犯贬官,便死在了那里,就连他,就连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他,也在刚到那鬼地方时大病了一场。
    所以,哪怕是一州刺史,也没人会觉得那是个好差使。
    这样一个地方,她会让她那小驸马去?
    无怪乎卢祁实会以为她是以退为进,是借此向陛下博求更多利益。
    他也不信她真的想要如此。
    所以,她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
    “看,这里便是琼州。”
    一根纤长白净的手指,轻轻按在泛黄的舆图上,从京城,到大河,蜿蜒南下过大江,再至岭南崇山峻岭,湖广两粤之地,最后,在南粤最南,凸起的一个尖尖小角,又越过一道窄窄的海峡,终于停到一片孤悬海外的青翠岛屿上。
    “琼州湿热,有毒蛇虫蚁和瘴气时疠,因此人烟稀少,向来作为流放贬谪之地,但是,你知道吗?琼州绝不是一些人口中无一是处的地方。”
    “稻黍菽麦,京城及左近一年一熟,向南至江南,则可一年两熟或三熟,再往南这些地方,则可一年三熟,琼州也是如此。而除琼州外,此地还有崖州、儋州、振州、万安州四州,共五州二十二县,数十万顷疆域,若再计上周边小岛,泱泱大洋,占地之广,更是不可胜数,这样大一个地方,这样作物可一年三熟的地方,怎么会一无是处呢?当然,琼州有瘴疠,但我听孙宁远说,那些深山密林里,也生活着不少当地夷民,既然当地人可以在瘴疠中活下去,就说明瘴疠并非无法应对和适应,只要有办法应对,那就没什么可怕的。而且——琼州靠海。”
    纤长白指从那海岛上挥起,挥向那舆图界限之外,以靛青色颜料涂抹,示意为海洋的地方,似一只离弦的箭羽,落向不知何处的青冥。
    “大海之外,有林邑、尼婆罗、扶南、真腊、天竺……其中不乏与我大梁有商贸往来之地。”
    “而如今岭南以南,良港有交州、广州两地,但琼州位处交广更南方,与交广隔海相望,守住琼州,便是守住了交广,甚至若是水文允许——琼州为什么不能成为下一个交州、广州呢?”
    ……
    乐安终于收了手指,将目光转向面前的少年,眼里闪烁着亮光与笑意。
    睢鹭的目光跟随着她的手指,又重新转回到她脸上,脑海中还在仔细忖度着她方才那滔滔不绝的一番话。
    于是,不禁也和她一样唇角上扬,面露微笑。
    并不独是因为她描述中的那个遥远的似乎很美好的琼州。
    更是因为,她脸上那发自内心的开心的笑,
    从做出那个决定后,她似乎就一直很开心。
    今日一大早,便拉着他去找了黄骧,回来后,又兴致勃勃地拉着他来书房翻地理志,看舆图。
    舆图地理志这种东西,普通人难得一见,尤其是完整的舆图,根本无从得见,作为一个前普通书生,与乐安结识之前,睢鹭自然也没有见过什么舆图,更遑论是涵括了整个大梁疆域的完整舆图,因此普天之下,四海九州,无数地域于他而言,往往只是知晓一个名字,知道大致的方位和远近,别的,便乏于了解了。
    但她很熟悉。
    大至一道,小至一县,从南到北,从东至西,她几乎是闭眼可指,并且对其疆域范围、山林良田亩数、人口丁户等等均熟稔于心。
    这也不奇怪。
    她的出身决定了她能够接触到这样的东西,而之后她的作为,则让她不得不熟悉这些东西。
    睢鹭知道,乐安其实并没有亲自去过那些她在舆图上烂熟于心的地方,莫说琼州,她甚至没有出过京畿之地,此前几十年,她到过最远的,便是七王之乱时躲避的京畿几个县镇。
    甚至就连他,走过的地方都比她更多更远。
    可她心中所思所想的,却从不只是京畿一处。
    天子虽幽居深宫,甚至终身不离京,但作为执掌天下,统御四海之人,便必须心怀天下,高瞻远瞩,近至京畿,远至边疆,视为一同。
    她不曾做过名义上的君王,但她曾经的经历和所作所为,却又实实在在与君王无异。
    所以她的心里眼里,也是整个天下。
    可是这天下却早已不容她沾染。
    她只能困于京城,甚至囿于后院,哪怕看再多遍舆图和地理志,也只是当闲书闲图一般看着,因为她不是君王,甚至不是朝臣,因此无权置喙。
    可是现在,当她说起琼州,当她说起这个世人眼中的蛮荒之地能有什么作为,她是那样高兴。
    是哪怕和他成亲以来,哪怕和他再如何亲昵缠绵,都不曾有过的高兴。
    那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给予她的快乐。
    那是她曾经十几年来生活和存在的价值与意义。
    所以——
    “我们一起去。”
    睢鹭陡然握住乐安的手,说道。
    而乐安,则陡然怔住。
    第98章 秋千
    去, 自然是可以去。
    有封地的公主不像亲王一样需要就藩之国,而是大多待在京城,就比如乐安, 封地在赣中乐安县, 可她却从未去过乐安。虽然也有一些去了外地的公主,但也不是去自己封地,而多是跟随驸马调动, 当然,如果觉得外边住不习惯, 甚至还可以把驸马扔下回京,总而言之,公主比王爷自由些,并没有太多限制。
    但那是普通公主。
    至于乐安……
    *
    “你说这乐安公主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王铣脸带伤痕,眼角青黑,手里拿着黄骧刚递上来、还热乎着的、为睢鹭请授琼州刺史的奏章, 一脸阴沉地说道。
    为了自个儿儿子的丑事儿, 王铣昨儿气得一夜没睡, 早晨好不容易打了个盹儿, 就又听到乐安公主为驸马请授琼州刺史一职的消息,然后他便再也睡不下, 心急火燎地进了宫, 拉了卢玄慎商议。
    昨夜之事, 虽然没有证据, 但他早已认定了是乐安和睢鹭联手摆了他儿子一道,因此此时格外愤怒,脸色也不如往常一般温文尔雅,好似时时刻刻尽在掌握般。
    昨夜实在喝地太多, 直至现在,卢玄慎脑袋两侧仍然一阵一阵地抽痛,连王铣的话都好似一阵近一阵远。
    不过,仅从外表来看,他看不出丝毫异样,此刻便在有条不紊地整理着手上的奏章。
    虽然不再任中书舍人,不必再亲自起草拟诏制诰,但拜相后,卢玄慎却包揽了全部的接纳上奏文表之事,除可直陈上奏的部分官员外,等闲官员的折子,在递到李承平案前,都要卢玄慎再过一遍,按轻重缓急有理无理分类剔选,决定哪些能够送到天子面前。
    黄骧本也是有直陈上奏之权的,但此时,他的奏章却没有被直接呈到天子案前,而是出现在了这里。
    不用说,是王铣截下来的。
    “王大人,奏章。”顶着颅内阵痛,卢玄慎将今日要呈奏的奏章整理好,又看了看王铣手里那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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