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他只是想看看那个——虽然可能不是出自他本心,但的确客观上加大了他和姑姑之间嫌隙的年轻人,在去到那个穷乡僻壤之后,还能不能像以前那样指点江山、意气风发。
    多少带着点看笑话的心思。
    然后,李承平便看到,那个记忆里还是少年的年轻人,飞快地摸清了当地痼疾,随后便开始整顿吏治,大刀阔斧地组织流放的犯人垦荒,与当地土著居民结交,收服那些不服中原教化已久的夷民……
    每一桩每一件,都清清楚楚地写在奏章上。
    李承平亲政也已经四年多,对琼州、对几乎所有偏远疆域的吏治,感觉都是一样的,那便是无力,毕竟太远了,鞭长莫及,因此便默认了“天高皇帝远”,对那些地方的官员许多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尤其琼州这个地方,官员几乎都是被贬谪过去,谁也没有真正想过要在那些蛮荒地带做出什么政绩,而只是想着尽早回到中央,哪怕是孙宁远那样颇受信任的能臣也不例外,以往琼州送来的奏章,十封里得有九封是直白或委婉地表达想要回中央的愿望,剩下一封,多半便是痛陈当地环境多么的蛮荒恶劣、夷民多么的不服管教……如此种种。
    像睢鹭这样好像真真正正想要在当地做点实事的,他还从未见过——
    不,也是见过的,便是眼前的卢玄慎。
    李承平看着面前的卢玄慎,神思有一点恍惚。
    他还记得,那是在他刚刚亲政的第一年。
    第一年,从旁观者变成操舵手,他有太多的不适应,左支右绌,手忙脚乱,压力最大时,每每在深夜惊醒痛哭,可这种痛苦偏偏无人可说,他无法跟乐安说,因为怕看到她失望的眼神,也无法跟乐安留下来的那些心腹朝臣说,因为他怕他们将自己和乐安比较,因为他本就是乐安拙劣的模仿者。
    他看着满堂朝臣,却觉得没有一个可以说心里话的人。
    就是在这时,乐安告诉他,让他亲自提拔一些人。
    读书人信奉忠君爱国,更信奉士为知己者死,为君者,最重要一点便是要知人善任。
    他惶惶然,问乐安,怎样才能找到这样的“士”?要提拔什么样的人?
    乐安便让他亲自看官员们的奏章,不是一封两封奏章,而是许多许多,起码数年的奏章。
    专挑那些官阶低的、被贬谪的,乐安和他一起看,一起分析,一起讲解。
    然后从其中,挑人。
    然后他便看到了卢玄慎。
    那时卢玄慎已经在琼州待了将近十年,打发他去琼州的,正是他的父亲卢攸,李承平对这对父子的事并不太清楚,只知道卢攸有个不得他喜欢的儿子,被他自己安排去了琼州,加之卢玄慎本身也在京城没什么名气,因此起初完全没有想起这个人,是乐安将他历年上呈给中央的奏章挑出来,给到了李承平。
    然后李承平便看到,在一众贬官中,卢玄慎完全可以称得上出色的政绩。
    在卢玄慎之前,琼州就是个流放犯人的凶险之地,流放过去的罪犯、贬谪过去的官员,死在当地的不计其数,而税收更是无从谈起,往往一年下来不仅收不上税,还要中央朝廷倒贴。但卢玄慎去了琼州后,第二年便将税收了上来,其后每年都逐步增加,上报登记的田户数量有所增加,流放过去的犯人、官员的死亡率也大大降低。
    再然后,李承平悄悄调查了卢玄慎的过往,才知道他和卢攸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纠葛,再一看,卢玄慎此时的处境——不正是最需要一个赏识他的明君吗?
    李承平如获至宝,当即便将卢玄慎调回到京城,授中书舍人一职,负责起草拟诏,虽然官位不大,但却是最靠近皇权之人。
    之后,卢玄慎才一步步成为他最信赖的臣子。
    至于那个琼州……
    卢玄慎之后,琼州便似乎又变回了老样子,税收一年比一年少,但李承平并不太在意,毕竟那地方本来就是个流放地,拢共也收不上多少税,用一个偏远瘠薄之地的税收,换一个能够完全信任、完全听从自己的能臣良相,他觉得很值。
    “……并非不可能。琼州当地夷民数量不可计数,且多凶悍,不服教化,当时臣在任时,也只是与他们两不相犯,即便如此,也常常听闻驻地官兵与当地土著发生冲突,颇有死伤,因此若想要施行教化,便必须徐徐图之,可那个睢鹭……才刚去到琼州不足一年,便如此冒进,可见性情还是太过急躁,如此性情,在与夷民交往时发生什么意外,也不无可能。”
    “……陛下?陛下?”
    卢玄慎说完,便发现李承平的眼神飘忽,似乎并没有在听,便轻声唤道。
    李承平这才回过神来,对着卢玄慎扯出一丝勉强的笑。
    低头想着卢玄慎的话,内心的烦躁则更甚。
    因为他知道,照卢玄慎所说,睢鹭遭遇意外的可能性,更大了。
    而如此一来,乐安——
    第102章 她风华正茂
    卢玄慎离开时, 正从乐安所在的偏殿门前经过。
    他本应该步履沉稳、目不斜视地走过这座偏殿。
    但,鬼使神差,他忍不住向里看了一眼。
    因为他总是忍不住回想, 回想那日醉酒后,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总觉得有什么十分重要的事被他忘记了,这件事已经折磨了他足够久, 以致越来越无法忍受,以致他甚至想直接冲到她面前, 大声地质问她。
    但是他不敢。
    哪怕曾经在街头偶遇,他也只是远远望着她。
    而如今,她就在里面,与他仅仅一墙之隔。
    于是他忍不住又望过去。
    哪怕明知什么也看不到。
    然而——
    只一眼,他便看到了她。
    日光被大殿的屋檐遮挡,光影一分为二, 他站在日光里, 她站在阴影中, 他眯着眼才能勉强看清她的神情, 她看他却清明无碍。
    她没有好好呆在偏殿里,而是不知何时已经出了殿, 倚在殿前朱红的廊柱上, 居高临下, 华服曳地, 眉眼微垂,不带一丝感情地,看着下方的他。
    如果不是他心血来潮抬头望,只怕她就会一直这样无声无息地注视着他离开。
    注视着他, 却从不靠近他。
    卢玄慎胸口涌起一股熟悉的炽热的灼痛,那灼痛使得他焦躁不安,理智全失,正如许多年前,每一次被她这样远远地注视打量时,他都会失了理智,沉湎于不该有的幻想与痛苦与憎恨。
    于是他便浑然忘记了自己的本意,脱口而出——
    “公主为何不好好在殿内等待?”
    讽刺的神情,讥诮的声调,往常,这样直白的挑衅足以使她火冒三丈,即便表面装得再如何镇定,内心肯定已经狠狠地咒骂他,但是,今日,她似乎并不是装,而是真的——对他的挑衅没有一丝在意。
    听到他的话,眉眼都没有一丝变化,只是淡淡移开了目光,仿佛原本漫无目的地将目光落在一条狗身上,然而忽然,那狗朝她龇牙咧嘴,露出丑陋的模样,于是她便移开了眼,丝毫不屑于与那条狗争辩。
    这样的联想是他的胸口的灼痛更加剧烈。
    他忍不住上前一步。
    还想说什么。
    然而,她却已经转过了身,迤迤然朝着深幽的偏殿内行去,裙裾曳地发出的沙沙声,都仿佛有着规则的韵律,彰显着其主人的心绪无波。
    没错,不过是偶然看到了一条狗,又怎么能让这条狗影响到自己的心情呢?
    卢玄慎忍不住这样恶意揣测。
    他抬脚想要追上去。
    “敬贞?”
    身后突然传来惊诧的声音,他脚步猛顿。
    “怎么还未回去。”年轻的帝王轻声说着,目光却并不在卢玄慎身上,毕竟,何止卢玄慎,他也已经徘徊了许久,从含元殿到偏殿这短短一小段路,他却踟蹰了又踟蹰,直到走到偏殿前,仍旧不敢进去,而是在看到站在此地的卢玄慎后,便仿佛溺水稻草般赶紧抓住,以再拖延一些时间。
    卢玄慎掩去了胸口的所有情绪。
    “这就去了,陛下。”
    说罢,便后退一步,做出恭请李承平离开的姿势。
    他自然也看出了李承平的犹豫不安,作为一个合格而忠心的臣子,此时他似乎应该为其分愁解忧,但是,强压下的焦躁还在胸口横冲直撞,以致他根本无法勉强自己做出那种事情。
    所以,就让他自私一次吧。
    李承平看了他一眼,深吸一口气,终于还是头也不回地大步迈入偏殿。
    *
    乐安面向大殿端坐着,随即便听到了脚步声。
    只从脚步声,她便得知了来人的身份。
    李承平。
    在她这里,有这份待遇的也仅李承平一人。
    因为相伴太久,因为亲眼看着他长大,所以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甚至一个咳嗽,一个脚步,对她来说都无比熟稔,都能让她立刻辨认出他。
    哪怕父母,哪怕丈夫,都没有这样的熟悉。
    就是这样的关系。
    不是母子,却胜似母子。
    所以,裂痕产生时,才格外让人无法容忍。
    “姑姑……”
    那个脚步声在她背后约三米远的位置停下,然后那孩子这样犹豫地叫了一声,声音里还带着不自觉的依赖和示弱。
    乐安闭上眼。
    “我要去琼州。”
    没有任何委婉的铺垫、试探,开门见山地说出自己的决定,抑或者是——通知。
    “姑姑!”
    李承平声调陡然上扬,以至本来堪称醇厚的声音竟然显得有些尖利,随后,他急急上前,走到乐安面前。
    “姑姑,我已经派了人去琼州打探,也下令给两广的官员,速速查探琼州情形,最多下月,不、这个月便有消息了!”
    他急急说着,生怕乐安不信,眼角都开始发红。
    乐安静静等着他说完。
    然后道:
    “但这与我去不去琼州没有关系。”
    李承平陡然愣住。
    乐安站起身,站在李承平面前,与他对视。
    “琼州我是一定会去的。”
    乐安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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