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同桃儿在这浣花屋用饭,也算是一段心愿。
    前世他腿伤痊愈之后,桃儿便不再来服侍他,即便二人在府中偶遇,她也只是淡淡的叫他一声四叔,而后便躲的远远的。那时,他偶然知晓她常来这浣花屋静坐散心,便也常常到此走动,想着或许会与她偶遇。果然,他们便经常“偶遇”了。即便不能够做什么,多看她两眼也是好的,只是后来他再也没在这里见过桃儿。隐约听府中下人说起,二少爷冲着二少奶奶大发雷霆,斥她不守妇道,勒令她守在屋中不许外出。
    念起旧事,怒气又如小火苗似的一簇簇蹿了起来,但瞧着一旁娴静的桃儿,郑瀚玉的心境转瞬便平复了下来。
    何必为这些还未发生的事烦恼,如今桃儿是他的妻子了。
    趁这会儿功夫,莲心已将那盆花送来,双手端着,小心翼翼进了凉棚,将盆栽放在桌上。
    宋桃儿细细看去,只见这花约莫尺许来高,箭也似的拔出数十片叶子,顶上开着些许花朵,黑红二色,甚是别致。微风时过,幽香袭来。
    这花栽在一方玉盆之中,显然娇贵异常,也难怪适才莲心捧着它时,那般小心翼翼了。
    郑瀚玉见着这盆花,心里微微一动,问莲心道:“这花却是谁送的?”
    莲心摇头道:“小的也不知,是老太太那边打发人送来的,说是这两日外头送来许多给四爷的新婚贺礼,渐渐打点出来送到海棠苑去。这盆花,是老太太特意交代给爷赏玩的,说是花期短,过了就可惜了。”
    郑瀚玉面色微微一黯,便有几分不悦,本待让他撤下去,却看宋桃儿盯着花瞧个不住,好似甚有兴趣,不由莞尔道:“你喜欢?”
    宋桃儿轻轻点头,微笑道:“不瞒四爷说,我打小儿就喜欢些花花草草的,在家时还种过一些。我爹娘常笑话我,说漫山遍野都是,我还往自家院子里种。然而我还是种,我就是喜欢呀。”
    郑瀚玉听着,倒是喜欢她这段痴性子,便问道:“那你可知,这是什么花?”
    宋桃儿摇头道:“我只认得这是兰花,不知它的名目。”
    郑瀚玉握住了她的手,低声道:“我教给你,这花名叫金边墨兰,算是兰花名种。原本中原无有此物,是滇南小国进贡来,宫里的花匠培育成功,后来皇上以此花遍赏群臣,方才渐渐种开了。虽是如此,也是极难得的。”
    宋桃儿听得有些咋舌,说道:“原来这么一盆花,也有这么大的来头。国公府里人金贵,花也金贵呢。”
    郑瀚玉原不想再见此物,但见宋桃儿如此喜欢,便道:“你既爱它,便拿去养着玩吧。这东西倒是不算娇气,只别乱浇水,轻易死不了的。”
    宋桃儿连连摆手道:“还是罢了,这花如此名贵,让我养出个好歹来,那该如何是好。何况……何况这么贵重的花,与我原本也是不相宜的。”
    郑瀚玉有些不愉,他不知桃儿到底有何心结,言辞举止从来卑微小心,昨夜还在他怀里时,她便屡屡说起配不上他,今日又对着一盆花自惭形秽。
    他先吩咐莲心道:“把这盆花拿回去,就摆在太太房中。”
    待莲心走后,他又将宋桃儿扯至跟前,凝着她的眸子,郑重其事道:“桃儿,你是我亲自登门迎娶、八抬大轿抬进门的正房夫人,是靖国公府的四太太,不必觉得在谁跟前抬不起头来。总归记得,我是你的丈夫,有我在,没人敢欺凌你。一盆花罢了,你喜欢,才是它的福气。若非你爱它,我便吩咐人将它拿出去丢了……”
    “那可丢不得!”
    不待郑瀚玉说完,宋桃儿便慌忙打断了他的话,说道:“好歹也是个活物,丢了出去,怕就活不成了。四爷既不喜欢它,那我放到看不见的地方去,不叫四爷看着心烦……”
    郑瀚玉看她说的认真,不由失声笑了,双臂一环,搂紧了她的纤腰,低低说道:“一盆花也值得你这么看重,你该把心思全用在我身上才是。”
    他却不知,她竟有这般烂漫可爱的一面。
    横竖他们还有漫长一生去相处,他可以慢慢的去知晓她的一点一滴,她的所有。
    宋桃儿脸色微红,这男人不能行走,臂膀力气倒大,被他抱着真是一点儿也动弹不得。
    两人在这凉棚坐了一会儿,外书房的小厮便来请郑瀚玉,说有几个大人请见。
    郑瀚玉听了来人名姓,便知都是朝里要紧的人物,想着多半又为昨天半夜突发的事务有关。虽舍不得与娇妻缠绵,但到底还是正事要紧,便让小厮推了自己去。临行前,却又嘱咐宋桃儿:“午饭我未必回来吃,不必等我。晚夕留着灯,等我回去再安歇。”又留下莲心伴她回去。
    宋桃儿答应了一声,看他远去了,方才同莲心一道回了海棠苑。
    回至房中,那盆金边墨兰果然安置在了一处红木镂雕松竹梅高几之上,宋桃儿立在下面看了一会儿,见面土有些干了,便舀了一勺水倒了进去。
    正当此时,外头一阵绣鞋擦地声响,怜姝却走了进来。
    一见此景,怜姝先是一怔,又上前笑道:“原来太太早回来了,倒是让我一地儿好找呢。”笑了几声,又说道:“太太既要回来,怎不使人传我一声?”
    宋桃儿看了她一眼,见这丫头肤白眼亮,颇有几分姿色,今日穿着衫裙虽皆是家常旧衣,却尽显娇艳。她没有理会,淡淡说道:“我要回来,难道还要先知会你一声么?”
    怜姝面色一僵,忙陪笑道:“太太哪儿的话,我不过是白说一嘴罢了。我在松鹤堂等了许久,却不见太太的影踪,心里焦躁。国公府内院大,太太人生地不熟的,我唯恐太太走失了路途。”
    宋桃儿不吃她这一套,这幅嘴脸说辞她上辈子可看的够了,说道:“我并不曾在松鹤堂外见你。你既怕我走迷了路,就该好生候着我才是。怎么我侍奉完老太太,出来却没见着你?四爷喊我去园里用早食,又坐了片刻,这才使莲心送我回来。我在房中有片刻了,你才进了门,足见你在外闲晃的时候不短了。你去哪里了?”
    怜姝不得已,连忙跪了,哀哀告饶道:“太太明察,我当真不曾去了哪里。太太进正堂去后,我只是和几个姊妹在一边屋里坐着吃茶闲话,竖着耳朵只等堂里传唤。我在四爷身边服侍有年头的,不敢对太太说慌。”
    宋桃儿看着她这幅样子,倒好似有些可怜。
    然而,上一世她于这等情形见得也实在太多了,那些个下人平日里欺她势单力薄,不将她放在眼中,及至被她抓住把柄,又哭哭啼啼的来求饶,一时心软饶恕了,便越发蹬鼻子上脸,以为她软弱可欺。今生,她该当出个太太的样子来。
    如郑瀚玉所说,她是靖国公府正头的四太太,且目下郑四爷看来也还算喜欢她,她应当趁这时机把架子端起来。待威立下了,日后哪怕郑瀚玉日久情淡,总也没人敢就看轻了她。
    宋桃儿看着怜姝的眸子,轻轻说道:“怜姝,你不老实。你说在松鹤堂偏房里同几个姊妹坐,那怎么我出来时,眼见着老太太房里的那几个丫鬟都被叫了进去,独独不见你出来?你莫不是要告诉我,人都散了场,你一人还在里面枯坐着?”
    怜姝口张了几张,却说不出话来。
    她倒是没料到,这位小太太的脑子如此灵光,转的这般快,一下就把她给问住了。
    正当这个时候,外头走进来一人道:“哟,我来的不巧了。这怜姝因着什么事,惹太太生气了不成?”
    这话音响亮,正是郑瀚玉的奶母林大娘。
    第三十八章 海棠苑是当真变天了……
    林大娘走进房中,笑呵呵的向宋桃儿福了福身子,请了安。
    宋桃儿看着林大娘,没有言语。
    那怜姝却如看见了救星一般,爬至林大娘跟前,揪着她的裙摆,哭诉道:“林大娘,林大娘,您救救我吧。求您跟太太说句话,开恩饶了我这一回。”
    林大娘眼底扫了怜姝一眼,见她哭的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心里念叨:这狐媚子怕不是老病发了,施苦肉计呢。
    心中虽这般想着,但她到底是爷房里伺候的人,四爷用了她这么多日子,难保没几分情面在。
    想着,林大娘便向宋桃儿笑着开口道:“太太,不知这丫头哪里招惹着您了?昨儿是您的大好日子,何必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冲了您的喜气?今儿,想必爷还进您房里来。您听老奴一句劝,就饶了这丫头吧。”
    这若是换做旁人,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对着丈夫往日房中用久了的丫鬟,又有奶母求情,总要给上几分颜面。
    偏生,宋桃儿轻轻说道:“若要我饶她,那也不是不行。只是林大娘可知,她做了什么?”
    林大娘顿时语塞,她自然是不知情的。但按常理,此时这新太太不就该移船就岸,顺势饶了怜姝便是么?
    宋桃儿继而说道:“晨起,我去给老太太请安,侍奉老太太用早食。出来后,这丫头便不见踪影,倒叫我一地里找她。后来还是四爷打发人来喊我,这方罢了。我却不知,她往日伺候四爷时,可也是这副样子么?”
    林大娘暗暗叫苦,只懊悔自己求情求早了,全没想到这怜姝竟闯这样大的祸。
    也怪道这小太太如此生气,入府第一日,身边又没个相熟的人侍奉,伺候了老太太出来,丫头却不见了。
    瞧这小太太面色柔嫩,一副娇柔之态,那会儿还不知怎样害怕呢。
    想到此,林大娘也不再为这怜姝说情,顺着宋桃儿的话道:“这般说来,这怜姝可当真作死。她在四爷跟前敢有这么一遭,腿早打折了。”
    宋桃儿点头道:“我也这般想着,一向听闻四爷治家严明,如何房里会有这等不知规矩的丫头。不过,既是林大娘为她求了情,我也不多罚她什么,就让她到屋檐子下头跪一个时辰罢。”
    怜姝跪在地下,抽抽噎噎,满面泪痕,心底却是惊骇不已。
    今儿这出,她自然是故意,不过是想试试这太太的深浅脾气,也好叫她知道,她在这府里一无根基,得倚着她这个房中老人才是。这也不是新鲜花样,这些内宅当差久了的仆婢,大多会这两手。
    虽则早起吃了她一顿排揎,怜姝却仍是不信,这个看起来娇气懦弱的太太,竟真敢罚她。
    不曾想,她还真就罚了!
    事已如此,林大娘也不好说什么,只向怜姝斥道:“没听见太太说什么?还不出去跪着!”
    怜姝无法可施,花容带泪的出去了,出了门果然就在屋檐子底下跪了。
    院中几个扫地的小厮瞧着,便指指戳戳起来。
    “这怜姝姐姐可是咱爷房里服侍的老人了,咱爷衣食穿戴哪样不指着她?今儿怎么也罚跪了?”
    “爷这会儿不在房里,咱这院里能罚她的,可不就只有爷新娶的太太啦?想必她何处得罪了太太,所以太太叫她跪。”
    “那这位太太可当真厉害,怜姝和莲心两个都是爷一贯倚重的人,她说罚就罚了。甚至前儿不久,我还听人说起,老太太有意叫她给咱爷做房里人呢。这样的人,太太也敢罚,不怕爷回来跟她置气么?”
    “你懂个屁,这位新太太那是爷一眼相中,从二房少爷那儿夺过来的,下聘的时候一应的彩礼都亲自过了目,又亲自登门迎亲,可见爷有多看重太太,那太太还怕什么?”
    其内有个在府中当差老了的人,挥手道:“你们都不知晓,这里头的关节独我清楚。怜姝是四爷房里的老人,太太新进门,总要拿个人出来扎筏子,好立立威。这怜姝呢,又想压着太太,稳自己的根基,俩人这才掐上了。这一场如何,还得看四爷怎么处置。”
    一众小厮正自听的津津有味,林大娘忽从屋里出来,喝道:“猴崽子们,干你们的去!”遂撵散了他们。
    转回头,她看了一眼怜姝,低声叹息道:“你也是的,好死不死的这会子往她刀锋上撞。她才进府罢了,又年轻,爷待她尚好,哪里受得了这个气?你便是想,也该挑挑时候。”说着,顿了顿又道:“你给太太磕个头,服个软,叫她饶了你也罢。”
    怜姝一字不发,只默默流泪。
    林大娘看她如此,又叹了口气,只索罢了,重又回房。
    怜姝还从未栽过这种跟头,心头虽觉羞耻,但转念又道:我且在这里跪着,待会儿爷回来,一眼就能瞧见。她才进门,便责罚屋里侍奉的老人,必会给爷落下个不能容人的印象。
    林大娘进回到屋中,见宋桃儿独个儿在炕边坐着,手里把玩着一方博山琉璃花球,走上前去,笑道:“原来太太喜欢这样的物件儿,我记得库房里还放着好几样。待会儿拿了钥匙开库房,让太太尽情挑一挑,摆到房里来。”
    海棠苑库房的钥匙,素来是怜姝管着。
    林大娘如此说,便是想逗宋桃儿问钥匙的事儿,引出怜姝在院里的身份,余下的话便好说了。
    她却没什么恶意,实则林大娘的心中倒很是喜欢郑瀚玉新娶的这房太太。
    郑瀚玉是她从小一手带大的,她本有个儿子,八岁那年不幸淹死了,此后一无所出,更将郑翰玉视若己出,对他的亲事也格外上心。郑瀚玉受伤之后,眼看着他退亲且一蹶不振,林大娘也担忧不已,如今看他成家,心里倒也高兴,就如自己儿子娶了媳妇一般。
    虽则这位新太太的出身略低了些,可郑瀚玉喜欢就好,再说郑瀚玉如今这个情形,有身家清白、品行良好的女子肯嫁已是极好了,还计较什么出身?那日,堂房里的郑棠老爷回来,力夸宋家姑娘教养好、德行高,配得上玉儿。林大娘听着,心里也很为郑瀚玉高兴。
    今儿过来一瞧,这位新太太别的如何尚且不知,这模样倒是一等一的好。
    她面貌娇嫩,皮肤雪白柔滑,倒丝毫没有乡下女子操劳之后的粗糙之相。日头自窗棂洒入,落在那只握着琉璃花球的小手上,剔透的琉璃耀着细细碎碎的金光,衬得那只手越发小巧白净,宛若一只莲花。
    往年,太太还是当姑娘时候,来府中做客,林大娘也曾远远见过她一面,那时只觉着这丫头模样甚好也就罢了。然而今儿再见着,当真是女大十八变了,眼前的太太不止模样娇美,更有一股沉静端华的气韵。瞧着,一丝儿不比当初的那个常大小姐差呢。不,还更好了。
    林大娘自是偏心奶儿子郑瀚玉的,对于那抛弃了郑瀚玉,还令他一度消沉的常文华无几分好感。
    是以林大娘倒想着提点宋桃儿几句,这深宅大院里可比不得乡下,人心复杂,勾当也多,倘或为着一个丫头,便伤了四爷与四太太的情分,那可不值当的。
    熟料,宋桃儿将那琉璃花球放下,摇了摇头,说道:“这是下聘那会儿,四爷送到我家去的,我嫁过来时又带过来了。这琉璃花球固然贵重,我倒不算喜欢,只是想起来有这物件儿,所以这会儿拿出来了。”
    林大娘见她竟不接话,顿时哑然,半晌索性直言道:“太太,怜姝虽是可恨,但您大人大量饶了她这一遭儿也罢了。她不比外头的丫头小厮,四爷自从腿坏了,这几年都是她扶持的,没有功劳也有几分苦劳。待会儿若四爷回来,瞧见她跪在外头,怕要过问。她素来服侍四爷跟前,怕哪日您不在,这小蹄子就要轻学重告。不是老奴多嘴,来日方长,何必为了个不上台面的小丫头坏了跟爷的情分?”
    林大娘因着近两年腿脚不大利索了,已告老出去,不在国公府内当差了。但她是郑瀚玉的乳母,在府中地位与那些寻常仆从自不能相提并论,郑瀚玉也极敬重这个自小养他长大的奶嬷嬷。原本今日,还是郑瀚玉托她过来的。
    郑瀚玉思虑宋桃儿并不善于理家治内,上一世她身为二少奶奶竟至被郑廷棘的爱妾宠婢欺凌,虽说今生院子里的人都是他仔细挑选过的,但上一世他也并未娶妻,焉知会不会有什么变故,便托了林大娘过来照看。
    林大娘一则受他所托,二来也是想瞧瞧新娘子。一见之下,她甚是喜欢,便说了几句由衷之言。
    宋桃儿看着林大娘,片刻微微一笑,说道:“多谢大娘告诉我这些,我初来乍到,都不懂。只是,四爷今儿要到了傍晚才回来呢。”
    她的眼睛极美,碧青的眼珠,宛如一颗琉璃珠子,被这双眼睛凝着,饶是林大娘是个女流,也几乎要呆了。待听清她口中所言,林大娘又蓦地一惊——这新太太原来是盘算好的!
    她是早知道了四爷今儿要傍晚才回来,待他回来,怜姝罚跪早完了,断然是见不到这一幕的。她既罚了怜姝立了威,又不至在四爷心里落个才入门便苛待下人的罪责。
    哪怕日后有人跟四爷说起这事,但事情也过去了,总不如他亲眼看见来的印象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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