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乐瑶叫住内侍,把碗放在一旁,拿巾帕给萧衍擦了擦嘴角,哄孩子一般说:“陛下要躺在床上静养,吃太多不宜消食。一会儿还要喝药,先不吃了。”
    萧衍抓着她的手,将她拉到身前,看着她嫣红的嘴唇,“朕听你的。”
    王乐瑶感觉到他的气息靠近,这人生了病还不肯老实,赶紧退开了些,又吩咐内侍,“天气热,你叫几个人进来,给陛下擦一擦身子,再换身干净的中衣。”
    萧衍无奈,就算生病,也得干干净净的。
    内侍应下,赶紧退出去叫人了。
    趁着内侍给皇帝擦身子的功夫,王乐瑶走到外面的大殿,自己也喝了一碗粥。
    苏唯贞怕太简陋,委屈了皇后,正准备分府膳房多做几个菜来。王乐瑶却说:“陛下只能吃这些,看见我大鱼大肉的,只怕心中难受。我吃得本就不多,喝碗粥足够了。”
    其实她觉得粥寡而无味,实在是难吃。但萧衍还在病中,她也只能忍一忍了。
    那边苏唯贞却在感叹,还是皇后娘娘识大体,一切以陛下为先。
    一个年纪小的内侍走到苏唯贞身边,禀报道:“大长秋,沈侍中走时交代,陛下案上有几封急奏,要尽快批阅后交给尚书台执行。”
    “混帐东西,没见陛下龙体欠安吗?”苏唯贞喝道。
    谁知寝殿内的萧衍听见了,说到:“拿进来吧。”
    苏唯贞狠狠瞪了那个小内侍一眼,不敢违背君命,只能命人把沈约整理出来的那几份奏疏搬到寝殿之内。
    萧衍已经换好衣裳,气色比之前稍稍好转一些。苏唯贞搬了一张小案放在他身前,又备了笔墨。
    当皇帝都是操劳的命,萧衍也是。但凡有一丝气力,都不会让自己闲着。
    王乐瑶其实很不赞成他这样,生病了就该好好休息,否则早晚有一日会把自己活活累死。
    但她知道萧衍这种人,不会怠慢政事,那关系到民生国本,本就是半路做的皇帝,肯定勤奋才能弥补不足。
    萧衍靠在床头,就着烛火翻开一份奏疏,看完之后,想要提笔写字,手却用不上劲,字难以成形。他发现王乐瑶正看着自己,便说:“你看,朕是真的没有力气,不骗你。你过来。”
    王乐瑶依言走过去,萧衍把她圈在身前,指着奏疏的末尾说:“朕念,你来写。”
    王乐瑶震惊,这可是朝中重臣的奏疏!她一个女子怎么可以在上面写字?
    “陛下,不可以……”
    萧衍把笔放进她的手里,握着她的手说:“朕说可以,就是可以。来,朕教你。以后,朕若有事,批奏疏之事便由你代劳。”
    萧衍想的是,她若临朝摄政,不会批阅奏疏怎么行?她出身士族,家学深厚,应该比他这个皇帝更容易上手。
    王乐瑶侧头看着萧衍,烛火在他的眉宇间映照出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他是帝王,皇权是他手中最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他却在此,执着她的手,把这至高无上的权势分给她。
    这一刻,她内心如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千层涟漪。
    他真的不怕自己干政弄权吗?还是又在盘算身后事?把最重要的东西分给她,足以证明帝王的信任。
    “这么看着朕作何?”萧衍停下来,揉了揉她的头,“专心点,朕没多少力气了。”
    王乐瑶这才收回目光,耳边听着他的絮语,两个人好像从未靠得这么近。
    批到后来,萧衍体力不支,靠在床头睡着了。
    王乐瑶将他放躺好,拿着剩下的奏疏坐到旁边。其实这些奏疏沈约都已经看过了,贴了意见,她只要核对无误就可以。刚开始她还有些胆怯,握笔的手微微发抖。她只是一个女子,居然操纵着国家大事,这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但她这么做,也算是减轻皇帝的负担,能让他安心养病。何况是皇帝金口玉言要她做的,她便大着胆子继续批阅下去了。
    苏唯贞进来送水的时候,看到皇后在灯下批阅奏疏,吓了一大跳。皇后十分专注,连他进来了都没发现。
    他走到龙床前面,看着皇帝,人已经熟睡了。
    苏唯贞刚想走过去,告诉皇后此举不妥,历朝历代后宫都不能干政,从前北魏甚至有封了太子,便杀其母的风俗。若是被朝臣知道,指不定要掀起什么波澜来。
    床上的萧衍感觉到面前有个黑影,警觉地睁开眼睛,看见是苏唯贞站在那里,又碰上他的目光,知道他要说什么,轻点了点头。
    苏唯贞大惊,皇后批阅奏疏,还是主上亲许的?
    既然如此,他也不好再说什么。
    虽然他私心觉得主上真是一碰到皇后,就毫无原则和底线可言。
    *
    早晨,御街上驶过一辆普通的牛车,直往城南而去。
    牛车驶进乌衣巷,停在谢府的门前。驾车的小厮上前去拍铜环,然后谢家的家仆慵懒地问道:“谁啊?”
    谢家门可罗雀,少有访客。
    小厮递了帖子进去,“去通禀一声,沈侍中想见谢夫人。”
    那家仆拿了帖子,听说是大名鼎鼎的沈侍中,皇帝身边的大红人,不敢怠慢,立刻去园子里禀报谢夫人。
    谢夫人正在逗猫,身边坐着大儿媳庾凤跃。
    两人正在闲聊中,听说沈约来了,谢夫人沉吟片刻,起身道:“请他去厅堂。”
    谢家和沈约没什么来往,沈约突然来往,不见得是好事。
    “母亲。”庾凤跃跟着起身,谢夫人对她说:“你去厨房,看看大郎的药熬好没有。”
    庾凤跃应是。她担心地望着婆母离去的背影,总觉得这位沈侍中来者不善,也不知婆母能不能应对。
    但她一个妇道人家,也不好插手,恰好看到谢羡过来,便对他说:“小叔,陛下身边的沈侍中突然来府上,要见母亲。你阿兄身子不适,想来是去不了的,不如你去看看?”
    谢羡刚收到消息,姜景融已经被关在台城,要见他一面,这个时候沈约又到府上,莫非两件事有关联?他生怕因自己帮了景融而连累到谢家,真有事也该是他一人承担。
    “嫂嫂别担心,我去看看。你去照顾阿兄便是。”谢羡温和地说。
    庾凤跃点了点头,要经过谢羡身边的时候,轻声道:“景融的事,我要谢谢你。”
    姜景融是她的表弟,也是她的姑母唯一留在世间的血脉了。
    谢羡身形顿了一下,庾凤跃已经走远了。
    他一路走到厅堂外面,却听母亲在里面恼怒道:“沈侍中这是何意?当年你沈家蒙难,是先夫保下你,你却帮着外人如此污他之名吗?”
    沈约连忙说:“夫人先别急,我也只是来求证。当年文献公在山中,以他的性情,救下流落异乡的弱女子,也实属正常。何况那位北海王妃记得恩公手掌心有痣,好下棋,若我没记错,正跟文献公符合吧?”
    “岂有此理!我夫一生清清白白,岂能跟北魏的后族扯上关系!他从未救过来路不明的女子,沈侍中还是另寻他人吧!”
    谢夫人言辞间,已经要下逐客令。
    沈约也没想到谢夫人的反应如此大,就算文献公救过那位北海王妃,甚至两人年轻时有过一段情,但人都做古了,北海王妃也只是想知道恩公的真实身份,没准还能对缓和两国的关系起到作用。谢夫人又何必如此。
    他受过谢公恩惠,也不敢对其遗孀无礼,拜了一下后,就起身告辞了。
    沈约在门外见到谢羡,两人都是对彼此久闻大名,神交已久,互相见礼。
    谢羡还未开口,谢夫人就在厅堂内说:“三郎,是你吗?进来。”
    沈约对谢羡点了点头,先行离去。
    谢羡进到堂屋,看到谢夫人面色不佳,便问道:“母亲,发生了何事?”
    “这些人居然污你父年轻时与北魏后族的女子纠缠不清,那女子嫁了北海王,非要找什么恩人。我怎能咽下这口气!你父一生只我一妻,哪来乱七八糟的女子想攀污他!”
    谢羡安慰了母亲两句,“父亲已经不在人世,母亲何须为此动怒。沈侍中也并无恶意。”
    “下等士族,攀了天子得如今高位。”谢夫人不屑道,“当年若没有你父,他早就跟沈氏一同覆灭了,哪有今日。”
    谢羡叹了声,他这个母亲,真是一生要强,把颜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父亲去后,性情真是越发偏执了。
    第52章 一物降一物。(二更)……
    萧衍病了两日, 毕竟身体底子好,很快就恢复如常。
    这期间,他虽说在养病, 但从来没闲下来过, 不是跟几个亲信聊政事,就是拿着舆图沉思。
    王乐瑶每日除了显阳殿和寿康殿,最多时间都留在中斋, 陪伴君侧。
    她终于知道了帝王每日到底要处理多少政务,台阁又会送多少的奏疏过来。根本就没有休息喘气的时候。还好有沈约和萧宏能帮忙分担, 否则萧衍不是病死,早晚也得累死。
    这日,萧衍和沈约讨论政事,忙到顾不上喝药。苏唯贞很着急,派内侍进去询问了几次,都被挡了回来。王乐瑶恰好来探望萧衍, 就亲自把药端了进去, 放在萧衍的案上。萧衍侧头看见是她, 下意识地说:“朕正忙着, 一会儿再喝。”
    王乐瑶坚决地摇了摇头。
    “大长秋说这药已经热过几回了,陛下再不喝, 我就要请沈侍中回避了。”
    沈约看着他们那个向来说一不二的皇帝, 乖乖地把药碗端起来, 一饮而尽。他感慨世间这情字到底有多厉害, 竟然能够一物降一物。
    王乐瑶看着皇帝把药乖乖喝了,才把药碗交给竹君,让她端出去。
    萧衍只觉得这药苦到舌头都麻了,他缓了好一会儿才对沈约说:“刚才的事, 你接着说。”
    “五经馆拟招收首批学子约五百人,可实际上只有不到一百人递交了请愿书。”
    “这是为何?”萧衍觉得奇怪,“世之所行的选官制度,注重清议。而负责评议的中正又多数由士族充任,朕为他们另辟做官的途径,他们应该蜂拥而来才对。”
    沈约虽然猜测过原因,但话由他说出来必定惹怒皇帝,所以他明智地选择不说。
    萧衍又道:“皇后,你觉得呢?”
    王乐瑶看向沈约,沈约笑说:“娘娘不必顾虑,臣也想听听娘娘的高见。”
    王乐瑶这才道:“生源不足,一来是因为五经馆要交不菲的书费,二来几位博士,威望尚且不足,世人不信他们的才学,可以教导出官吏。陛下要办五经馆,不如同六疾馆一样,由国家出资,然后再请得像父亲和谢羡这样才冠当世的人做博士。”
    “皇后倒是举贤不避亲。”萧衍意味深长地说到,“你父亲已经拒绝过朕了。”
    “古有刘备三顾茅庐,陛下若认为父亲可以胜任,为何只一次就放弃了?陛下重用寒门,大举提拔低等士族,但这些人在民间的声望,却远不如甲族。甲族统领南朝一百多年,自有其道理,谢羡是文献公之子,家学深厚,五经馆也不算权力中枢,为何陛下不肯让他来试试?如果士族来教导寒门,可以打破士庶之间的隔阂,他们日后成为师生,同僚,再没有上下品之分。陛下是大梁之主,士族同样是您的子民,何故厚此薄彼?只要能为国所用,应该抛开偏见,一视同仁。”
    沈约拊掌,笑道:“皇后所言甚是。臣公务缠身,无法去五经馆,否则还挺想做做这教书育人,又享清誉的博士。陛下若同意,臣可以去说服王公和谢三公子。”
    萧衍扫了沈约一眼,恐怕沈约心中也是这样想,只是太了解自己的性子,一直不敢明言。今日既然由皇后说出来了,他便抓住机会,顺竿子往上爬。
    这只狐狸,真是越老越奸猾。
    萧衍不说话,只是靠在凭几上揉了揉额头,王乐瑶立刻问:“陛下哪里不舒服?”
    沈约立刻起身出去,叫苏唯贞去请许宗文。
    这个空隙,萧衍把王乐瑶抓到身前,大掌扣着她的腰,直直地盯着她。
    王乐瑶被他看得心虚,这是在大殿,沈约随时会回来,叫臣下看见帝后这样,成何体统?可她越是挣扎,萧衍扣得越紧,最后她无奈道:“陛下,我不是因为喜欢谢羡才举荐他。我从来只把他当作兄长。谢羡那个人确实有才华,不用他可惜了。”
    “既然他那么好,你为何不喜欢?”萧衍逼问
    王乐瑶觉得他这个问题真的很奇怪,但又不得不回答:“我跟他太像了。从小被各种规矩束缚,兴趣爱好也大体相同。有时候面对同一个问题,都知道对方会做出何种选择。如果是陛下,会喜欢这样的人吗?”
    萧衍不满意,用手指摩挲着她的嘴角,“那朕呢?你把朕当什么?朕跟你完全不同,你是不是就喜欢朕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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