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我们回徽音殿吧。”
    王诗瑜跟在她后面出来,怅然若失地对她说:“阿瑶,我今日有些累了,就先回了。”处置完姜鸾,她并没有任何喜悦,反而觉得心情无比沉重。她跟王乐瑶一样,一直以王姓为荣,一直以为她的父亲是个高风亮节的男子。可没想到,残酷的事实,打了她一巴掌。
    她现在整个人还是懵懵的,无法消化掉姜鸾的那些话。
    王乐瑶理解她的心情,也没有挽留。
    “竹君,找人送阿姐出宫。”
    王诗瑜对她行礼,然后就跟着宫女走了。
    王乐瑶回到徽音殿,张太后正跟赵氏和陈氏饮椒柏酒,今日是除夕,大家都难得多饮几杯,面庞坨红。赵氏和陈氏好像也忘记了先前闹得那点不愉快,一醉解千愁。
    宴席热闹,也无人会注意到少了两个人。
    王乐瑶不想大张旗鼓地宣扬,也是想给姜鸾还有王家,留最后一丝的体面。
    在宴席接近尾声的时候,内侍过来禀报,陛下请众人登楼看大傩之仪。
    这是除夕保留的一个娱性节目,原先是为了驱邪避灾,而后加了歌舞,就变得更像是表演,跟民间集市里的百戏一样。
    萧衍已经带着百官入座,女眷则坐在厢房之中,傩者在禁中聚集,鼓吹大作。十二兽和各种鬼怪站在队伍的最前面,黄金四目,熊皮蒙首,还有穷其,祖名之类的,各有毛角。
    年纪轻的女孩就趴在窗子上,叽叽喳喳地讨论哪个的鬼怪扮相更可怕。年纪小的不敢看,就躲在大人的怀里蒙着眼睛。
    外面的火光明明灭灭,众人不时发出惊呼,将整个除夕夜推向最高潮的部分。
    王乐瑶看到坐在百官之前的男人,好像微微回头往她这边看了一眼。楼下的火光把他的面庞照亮,他那凌厉的眉宇间,藏着让人不敢仰望的天威。谁能想象,这个天下至尊的帝王,夜夜躺在她身边,又是低声下气地哄骗,又会耍无赖,哪里是人前这个样子。
    苏唯贞走到萧衍的身边,低声问道:“主上,怎么了?”
    萧衍一边看着表演,一边在嘈杂声中问道:“王允和王执,怎么都没来?”
    “尚书令告假,王博士本是要来的,仆也不知道他缺席的原因。不然仆派人去问问?”
    “算了,等过完年再说吧。”萧衍淡淡道,“派人盯着王家,不要让王允离开都城。”
    他本要在宴会上提出兵一事,看看王允的反应,但王允并没有来。他倒是看见姜氏进宫了,想来阿瑶已经盘问过她了。对于王允来说,身边的人接连折损,他已经被逼到了绝境之中,又岂会任人宰割。
    萧衍有种预感,王允正在憋一个大招。
    这个大招如同正在燃放的爆竹一样,将炸开天兴二年的元日。
    *
    与外面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王家的大宅。
    下人有些回老家过年告假了,有些去街上看热闹了,偌大的府宅显得冷冷清清的。
    王允坐在书房里,一点点地往炭盆里丢进文书。
    他的眼神空洞,整个人都佝偻着,如同一个飘零在海上的孤舟。
    余良敲门进来,“阿郎,不好了。”他凑到王允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王允骤然起身,“她们如何知晓?”
    “不知。但皇后娘娘的确夺了长公主的封号和食邑,大概因为今夜是除夕,所以还没对外公布。刚刚长公主回到公主府,已经命人遣散下人了。”
    王允在屋中来回踱步,姜鸾虽然已经不是公主,但她手中有钱有人脉,还是能帮到王允。现在连姜鸾都要从他身边离去,他就像一只困兽一样。萧衍把他逼到了这个绝境,他本来还想留几分余地,现在却是要鱼死网破了。若他再不有所行动,恐怕王家就要在他手中没落了。
    “王赞那边有回音了吗?”
    余良摇了摇头。
    “不该啊,我连去了三封信,他早就收到了,为何不回?”王允道,“其他人也都没回信吗?”
    余良点了点头道:“阿郎,人心难测。他丢了扬州刺史之位,心中必定怪您不保他。但他不吵不闹地去徐州,十分反常,其中必有蹊跷。您说,他会不会是生了异心?本就是隔房的,若不是让他们养着五郎,当初也不会选他们……”
    王允看了余良一眼,余良知道自己多言,就没有再说下去。
    那个孩子只是意外,对于王允来说是人生的污点,他绝不愿意承认。若不是男孩,恐怕都活不下来。
    “去收拾东西吧。我们是时候要离开了。”王允留恋地看了看四周。反正他还会回来的。
    “阿兄,你在不在里面!”外面忽然响起王执的声音。
    王允和余良对视一眼,余良从书房走出去,“二郎,您怎么来了?”
    “我要见阿兄。”王执面色铁青,“他在里面吧?”
    “在的,您进去吧。”余良说完,看王执进去了,眼神一变,悄声叫了几个家仆过来,候在外面。
    王执直接走进书房,“啪”的一声,把几页纸仍在王允的面前,“这上面所说的,是不是真的!”
    王允把纸展开,里面详细罗列了他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包括谢韶之事。
    “你从哪里弄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王允要把纸投进火盆里,却被王执一把夺下来,“我就问你,是不是真的!”
    “你若相信这些,我说什么都没有用。”王允抬头看他。
    王执痛心疾首,“阿兄,你怎么能这么糊涂!那可是跟我们一起长大的韶啊!你就为了一张藏宝图,为了那点权势,就指使海陵郡太守在他的船上做手脚。谢家已经怀疑你了,只要他们拿到证据,一定不会放过你,你还是主动去认罪吧!有我和阿瑶在,至少还能保住王家!”
    王允冷笑一声,面容在跳跃的火光中逐渐狰狞,“我连谢韶都不怕,还会怕他那个病秧子的儿子吗?大不了再杀一个便是了。你别忘了,自己是姓王的,不是姓谢的!怎么净是帮外人!”
    王执怔住,王允这番话就是承认的意思了!他从没有想过,他的兄长是如此丧心病狂的一个人!
    “我姓王,但人活在世间,除了仰仗姓氏,还有自己的良心!你就没想过,王家会彻底毁在你手里吗!”王执气愤得要转身走出书房,却看到余良带人拦在了外面。
    “你们要干什么!”
    王允站起来,走到王执的身后,按住他的肩膀,“我要去会稽,劳阿弟跟我走一趟吧。”
    王执以为自己听错了,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跟景融……!你们是不是早就预谋好了?”
    王允笑了笑,“说起来,还要多谢你当初奋不顾身地救他,否则他早就死了,哪有为兄现在的大计呢?等我们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自然会放了你的。”
    王执还要再说什么,王允已经一掌劈在他的脖颈上,他倒了下去。
    第122章 风雨欲来。
    凌晨之时, 内宫中庭燎大盛,火树银花,金灯惶惶, 犹如数个太阳在照耀着皇宫, 比白昼时的光芒更盛。
    过子时,女眷已经先行散去,回宫休息。萧衍站了起来, 身后的文武百官也跟着他站起来。
    “主上,怎么了?”
    萧衍道:“朕有些累了, 明日还有大朝会,不如众臣工都散去休息。住得近的回去休息,住的远的由内侍安排,先在附近的殿阁小睡。”
    “多谢陛下。”
    大臣大都是养尊处优之辈。在前朝的时候,除夕守岁也大都是做做样子,皇帝过了子时就回去睡觉了, 剩下一众大臣干坐着打瞌睡。说什么君臣要坐在一起迎旭日东升, 讨个吉利的兆头。结果皇帝回去睡大觉, 留众臣在寒风中苦等日出, 再参加大朝会,各个都没精打采的。
    相比之下, 萧衍算很仁慈了。
    萧衍没回中斋, 而是去了显阳殿。
    王乐瑶早就沐浴上床睡觉了。她的作息向来规律, 所以萧衍总是不敢闹太久, 一般子时之前,肯定要放她去睡觉的。萧衍自己去了净室,简单地清洗一下,特意用了澡豆。这澡豆的香味跟以前用的不同, 大概是为了迎接新年,特意加了一些驱邪的香味。
    洗完以后,他穿上王乐瑶为他准备的新衣裳,蹑手蹑脚地爬上了床。
    王乐瑶累了一日,早就睡得深沉了,因此并没发现他回来。萧衍把手放入她的脖颈下面,把她抱到了怀里,这才心满意足。本来以前除夕就总是跟一群大男人守岁,喝酒。当了皇帝,娶了妻子,还是要跟一群大男人守岁,有什么意思?哪怕表演再精彩,灯火再辉煌,都不如这软玉温香在怀里来得舒服。
    此后年年岁岁,他们都要在一起过除夕,守岁,辞旧迎新。
    萧衍回来时天色已不早了,因此他睡不到两个时辰,又得起床。
    幸好他以前常不睡觉,养成习惯。两个时辰对他来说,恢复精神是足够了。
    今日,他们都要盛装出席大朝会。装束跟大婚之时差不多,只不过脸上不用涂层层的大妆。王乐瑶还需戴假髻,四五个宫女围在她的身边忙碌。头发用发油梳得光亮,然后盘在假髻上,再戴繁复的步摇,钗钿,就跟丹陛前燃的金枝灯一样,有些头重脚轻的感觉。
    萧衍早早地穿好了,坐在一旁等她。
    王乐瑶还有些困,正闭目养神,她已经连续两日都没有好好睡觉了。以前待字闺中的时候,除夕和元日都不用早起,怎知嫁为人妇,作为国母,要如此忙碌。
    等她打扮好,萧衍扶着她出门。
    礼服笨重,且里外共有八重,她走起来特别缓慢。
    王乐瑶抓着萧衍的手,轻声说:“此刻才知,母仪天下,何其沉重。”
    萧衍失笑,“若不重,又怎么为地,承载万物。皇后难得盛装打扮,朕倒觉得,这样看着十分稳重。”
    “陛下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王乐瑶不满道,“我以前难道不稳重吗?”
    萧衍只笑了笑,没有回答。
    两个人到了太极殿前的广场,百官和各国来使已经在列队等候,各色旌旗迎着风猎猎飞舞。
    登上太极殿的御道能容四五辆车驾并行,此刻都空了出来,萧衍走在前面,王乐瑶跟在后面,路过两侧的官员,他们都俯身行礼。
    大婚的时候,萧衍省去了皇后见百官的部分,因为当时使臣来不及赶赴建康。今日算是王乐瑶首次在公众的场合露面,她也终于意识到了,万众瞩目是种什么样的感觉。以前在王家,她总是缩在角落里,做最不起眼的那一个。如今她是整个建康宫里最受瞩目的女人。
    一个身份的转变,也足以转变她的整个人生。
    上石阶的时候,萧衍特地回身,扶了她一下,让她上前,与自己齐头并进。
    王乐瑶犹豫了一下,她知道这是与制不符的。但萧衍手腕用力,还停在石阶上等她,她又不能不动,只好硬着头皮走到他身边。
    “陛下。”她无奈地唤了一声。
    众目睽睽之下,他这不是授人以柄吗?
    萧衍却不以为然。他做的与制不符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在他心爱的女人面前,天大的规矩都得让步。他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天下,他要跟皇后共享。
    众臣之中有细微的议论声,但更多的只是嘀咕两句,谁也不敢在大朝会上顶撞皇帝。这位皇后,出身名门,受尽君恩,被皇帝捧到如此高的地位,真是前所未有。众臣也是敢怒不敢言。
    毕竟萧衍登基一年以来,已经以强硬的态势,打破了士族对朝政的把持。虽说距离寒门能跟士族分庭抗礼还有一段路要走,但没有人会怀疑,在这位君王的带领下,大梁会向着更好的,更公平的方向发展。民间百姓对他的拥戴和呼声之高,从昨夜除夕大庆的时候就能感受得到。
    前齐时,几乎没有百姓会在家中叩拜皇帝,所以民心是不会骗人的。
    王乐瑶走到石阶之上,这个高度可以俯瞰整个广场,白云悠悠从头顶而过,仿佛百年来站在这里的每个帝王一样,她似乎感觉到了权势地位所带来的荣耀。
    广场上的人跪下来,响起山呼之声。
    王乐瑶发觉身旁的帝王岿然不动,神态掩在冕旒之后,有种高深莫测的感觉。
    他忽然转头看着她,轻声问道:“怕吗?”
    王乐瑶轻轻地摇了摇头,握着他的手,又看向那密密麻麻的人海。
    琅琊王氏号称甲族之鼎,虽然从前她出入,也受世人仰望,但那种感觉跟现在是完全不一样的。她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汲汲营营,就为了站在最高的地方。之后,他们入了太极殿,萧衍坐在御座上,王乐瑶则坐在后面的珠帘里面。各州郡的长官,各国的使臣,一一进殿来,向帝王进贺。萧衍准备了岁旦酒意贺新年,辟恶散以防疾疫,却鬼丸以挡恶鬼。
    等到荆州的代表入殿的时候,萧衍发现是一个生面孔,便问道:“你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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