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本该同心同德,她愿意如此,却没想到,你们怀着愧疚,唯独将她隔开。”
    “其实想将她护养的无忧无虑本不是坏事,偏偏伯父伯母,又做得不够彻底——当初会选她来长安,究竟真的是因为此行无险,还是伯父伯母衡量之后觉得,唯有云珏的性子,更适合坐镇于此?”
    “伯父伯母不觉得很可笑吗?因为愧疚,所以宠爱她,却只以你们认定的好为好;只要不感到愧疚,哪怕动机矛盾,反复无常皆无所谓。”
    “回过头看,若阿珏从头到尾接受的是这样的宠爱和弥补,又怎么能真正敞开心扉?”
    “她大概连和你们争吵都不敢,毕竟,应付寻常的‘宠爱’已经很疲惫,若与你们争吵发火生气伤心,怕是要招来更多地愧疚。”
    裴氏张了张口,像是想解释什么,可又说不出来。
    良久,一直沉默着的云庭缓缓开口。
    “你说,此事与阿珏无关,是你一人的推测和安排。好,我信你。”
    裴氏看向丈夫,云庭察觉妻子目光,伸手握住她的手,裴氏怔然。
    云庭转头朝尹叙看去:“我们今日已听你说了许多,也不介意再听听你有什么高见。尹叙,是不是只要我与夫人不再插手阿珏的婚事,甚至不管她选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任由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才算是真正的弥补了?那若她选错了,后悔了,我们这算是弥补,还是伤害?”
    尹叙想了想,认真地说:“云珏是个敢想敢做,心中富足,心志坚定的人。令她长成这个,仅仅因为,无论她经历多少事,走多远的路,回头看时,都有你们陪伴与包容,而不是旁人眼中的溺爱和维护。
    “晚辈只是觉得,伯父伯母身为边关将士,不可避免要将更多心思放在保家卫国上,对待小家小爱难免疏忽。晚辈深信,伯父伯母膝下子女没有人会因为这个原因而对你们有任何怨怼,包括阿珏。”
    “与其让她接受你们愧疚的补偿,倒不如伯父伯母接受这样的自己。”
    “世事难两全,或许这份愧疚注定要常驻心中,但当你们坦诚面对自己这份愧疚时,与子女之间,或许反而能真正坦诚齐心。”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若伯父伯母真的觉得自己不能给与全部的私心与偏爱,何不给旁人一个机会,让另一个人,用另一种爱来陪伴她余生?只要她快乐满足,没有遗憾,谁爱她不是爱?”
    云庭沉声道:“你凭什么觉得,你就可以弥补?”
    尹叙神色一正,无比认真道:“不是晚辈,也会是别人。能令她敞开心怀的,重要的从来都不是她与谁的事,而是伯父伯母的态度。”
    ……
    从小馆出来时,尹叙竟还记得此行的名目是游览长安风情,他浑似无事人一般,当真带着二人在长安东市与西市走了走。
    因陇西此前曾为充盈国库暗中经营买卖,圣人手里大部分的钱都是从陇西进账,而负责陇西商事的是裴氏母家的以为亲戚,尹叙说得,裴氏都能听懂,且听得出,尹叙对与商事和民生赋税研究相当的深刻。
    尹叙领了一路,说了一路,裴氏和云庭就沉默的听了一路。
    直到天色彻底暗下,裴氏先喊了停,倒不是她和云庭累了,纯粹是想着尹叙明日还得继续上值。
    因二人是一路走来,压根没骑马,所以在尹叙恭恭敬敬拜别后,两人目送尹叙上车。
    尹府的马车走后,夫妻二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同时肩膀一松,长长舒了一口气。
    终于不用绷着了。
    裴氏满腹心事,皱着眉头看向云庭:“你怎么说?”
    云庭不比裴氏好到哪儿去,他眉头压着,无奈的叹了一声:“能怎么说?太能说了!真要叫阿珏和他一起,这辈子怕是都吵不过。不对,不仅吵不过,还得被他哄得团团转。”
    裴氏这才松活了些,摇摇头:“那倒不至于。这孩子的确是能言善辩,把人说的无力还口,可你想想,若是阿珏在背后撺掇着他来做这些,那又算谁的?”
    妻子一番提醒,让云庭忽然醒悟,然后又陷于更深的矛盾之中。
    如果女儿压根没有任何表态,都是这小子一人的独角戏,那他真的是一个很有心计的男人,他们白兔一般的小女儿放到他手里,纵然轻功了然也飞不出他的手掌心。
    若这是云珏撺掇的,那尹叙今日所言就不是推测和试探,而是女儿心中真正所想,不过是借别人之口来说,那么他们必须面对,审视,纠正,这无疑是一个艰难的过程,以往疏忽的,或是终究成了遗憾的,得认。
    但反过来,也证明了云珏并未被这小子玩转鼓掌。
    能驱使这小子去做事,他们的女儿也很棒啊,真和这小子在一起,还说不准谁降谁。
    这种莫名的骄傲,多多少少驱散了些心中的沉重。
    回去的路上,裴氏和云庭一边看着长安风景,一边聊着这些年的事。
    两人很少能静下来心无旁骛的回忆往昔,真正到了这时候,他们才发现,自己真的疏忽很多。
    除开云珏小时候被绑架那次,还有很多。
    云珏小时候读书不安分,总是静不下心。
    可孩子都是要读书的,他们想不了太多,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逼着她读书写字时,又同时放水,打不下狠手,骂不出重口,旁人看来雷声很大,落在她身上的雨点却小。
    她小时候很喜欢爬上城楼眺望关山,也喜欢在哥哥们练功时猫着腰偷看。
    她是仰望着陇西军长大的。
    可在她学武时,他们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当初她被掳走的事。
    若她自己就能逃,别人还追不上,也不至于会出现那样的事。
    于是,他们舍弃了拼力气和格斗技巧的功夫,让她学轻功,学远程的弓箭。
    那时想着,若她还有再遭遇意外的一天,至少有保命的本事。
    可尹相说,那日秦怀月暗中偷袭,他赶到将军府时,云珏早已制服歹人。
    布置埋伏,突击擒拿,甚至交手时的功夫,都远远他们的预想。
    当时他们只当是她勤加练武的结果,多一技也可傍身。如今来想,分明是她在满足他们期许的同时,又自己一个人学了很多。
    他们分了太多心思在守疆卫国一事上,也见过太多太多饱受天灾人祸的孩子有多苦。
    以至于对待自己的孩子时,丰衣足食自由自在,已经是最好的待遇。
    加上多年前那件事,时间一长,他们习惯于看云珏的反应,仿佛只要她笑嘻嘻乐呵呵,便是晴天朗日,什么事都没有。
    就像尹叙说的,他们一面为了按住愧疚给出宠溺偏爱,一面又乐于看到她在宠爱中长成一个懂事有分寸的孩子。
    因为,他们已经没有多余的心思可以分给她。
    只要她不喊委屈不诉难过,他们便没什么对不起的。
    那这到底,是谁在迁就谁?
    还有很多很多。
    他们大多数的思虑,都放在了边防军事上,都说养儿难,但其实,无论是云珏还是她上头两个哥哥,好像都是转眼就长大了,就连儿子的婚事也是他们自己张罗。
    他们确实没有真正操过什么心。
    ……
    两人回到府上时,府里一切如常,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而他们谁也没有提云珏。
    亦或是说,他们都没做好立刻面对孩子的准备。
    很多事情,他们要先行消化一下。
    然而,直到夜深时,裴氏去云珏院中,想看看她有没有睡下,才得知她今日不在府上。
    被指使回来的彩英硬着头皮道:“今、今日谢家那位女博士请女郎过府,说是要为她补一补这段时间的课业,女郎这几日可能都要宿在谢府了……”
    好得很,下午刚派了尹叙出来,晚上就溜了。
    “她……”裴氏一句话没出口就硬生生卡住,盯着大气不敢出的彩英看了半晌,最后扭头就走:“随她。”
    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对彩英说:“就这么登门,也不怕打扰人家,明日多送些礼。”
    彩英弱弱道:“女郎去时就带了。”
    裴氏一怔,有点憋闷,这回是真的扭头走了。
    同一时间,云珏躺在谢府的客房里,翘着腿,手垫着脑袋思考人生。
    谢清芸一进来,就见到书案上乱七八糟的课本作业无人问津。
    她放下夜宵酒水,很不理解:“你到底什么情况?怎么忽然来我这了?”
    云珏轻叹一声,老气横秋道:“江湖上的事少打听。”
    谢清芸:……
    ……
    云珏一躲就是三天,她在谢府其实很老实,就是借个地方睡觉而已,不至于给人家添什么麻烦,还体贴的备了礼。
    期间,她一直在思考,重新面对爹娘时,要怎么表态措辞,才能让一切看起来和从前一样自然自在,但又能有一些质的进步,以及爹娘现在到底时怎么想的。
    她心里有种既希望爹娘察觉点什么改善一下关系,又不希望他们看穿搞坏了亲子气氛的矛盾。
    这关系的不仅仅是一件婚事,还有未来长长久久的相处。
    可惜,即便她这般聪明,在这件事上也着实头疼。
    ……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第四日清晨,她就被亲自登门的尹叙拎走了。
    云珏看着明晃晃的日头,惊讶的盯住他。
    这个时辰他不是应该在上值吗!?
    他居然敢翘班?
    尹叙一看她眼神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冷笑一声:“伯父伯母的帖子已送到尹府,明日就要带你登门好好商讨一下两家的婚事,我奉命来提你。难不成你打算一直待在谢家,届时直接从谢家大门嫁出来?”
    云珏:……!?
    什么情况!?
    她终究伤了爹娘的心,辜负了他们的爱,现在要被扫地出门了吗?
    “那个……那日之后,你见过我爹娘了?”
    尹叙斜眼睨她,说不气是假的。
    洞悉她心思后,他倒是觉得没什么。
    谁都会有软肋和不好面对的事,更进一步,她是因为在意才会难办,以后他也是她在意的人,也会在她认真对待的列阵中。
    所以,花点心思很正常。
    可是!
    那日与云家双亲话别后,他心里已有了数,还准备同她邀个功记一笔,结果她直接跑了,一头扎进谢府转眼就三天。
    原本以为她只是为难,没想到是纯种的怂。
    “你自己回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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