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则抬手,止住儿子和属下的话头。
    他也知道,皇上忌惮他功高盖主,这跟扣押在京当人质并无区别,不过名声好听点,官位高一些。比起边疆大权在握的日子,只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但往好处想,他也不能打一辈子仗,总有年纪大的一日。
    何况,如今匈族已然安定,他夙愿达成,兵权被收回就收回罢,等肃清了南越乱党,他解甲归田也无妨。
    周围更加沉默。
    杜平轻笑:“徐将军愿意接受?”
    徐则长叹一声:“郡主有话尽管直说。”
    “行,咱们都是自己人,说话还是直白些好。”杜平道,“我不接受这样的结果,西北军流了血,却得不到该有的荣誉和地位,大家都不会甘心。朝廷就该赏罚分明,若是有功却不赏,以后谁还愿意卖命?徐将军,你心怀大义固然值得赞赏,可也必须为属下谋利,大家一腔热血不该被冷水拨凉。凡事先礼后兵,我建议大军即刻入驻京城,朝廷一日不论功行赏,我们便一日不退,以此抗议。”
    杜平站起身,环视一圈:“同意我的,请举手。”
    她自己第一个举起手。
    杜厉随后举手。
    然后,顾参将项参将还有龚副将也一个个举起手。
    徐则迎上他们的目光,怔怔不语。
    徐如松看父亲一眼,也举起手,道:“我同意。”
    徐则闭上眼,一声叹息。
    第236章 跟我年少时要的一样……
    当日夜里,西北军悍然入城驻扎,街头巷尾都可看见士兵们手持武器成群结队的身影,引得人心惶惶。
    杜平从城内赶至城外,又从城外回到城内,这么一来一回,当她随大军回到公主府时,天色已黑。她索性先去休息,不管天大的事都明日再说,是时候晾一晾这些京城权贵,适当的焦虑和惊恐有利于之后提高谈判价码。
    这日晚上,京城许多人家都彻夜未眠,纷纷去找徐则,可一打听才知道,好说话的徐将军今夜睡在城外,总不能去和定安侯那个煞神打听情况?一不小心就容易被抄家。
    有人心焦等不住,想连夜出城找徐将军。可到了城门口,西北军严加把守,连一只耗子都逃不出去。
    这下子,京城权贵好不容易放下的心,再次被拎到半空中忐忑不安。
    与此相反,永安郡主倒是一夜好眠。
    翌日天亮后,杜平不紧不慢地熟悉用膳,仿佛根本不知道外头情势有多紧张。她早就安排妥当,城门继续紧闭,一个都不许放出去。徐则既已不插手此事,目前西北军就是她说了算。她对万伯吩咐道:“待会儿若有客人来公主府,一概说我有事外出。”
    “是。”万伯应声,想了想,小心问道,“郡主要出门吗?”
    杜平颔首:“去老师府中拜访,你派人把师兄叫来,让他带几个亲卫,随我一同前去。”
    万伯能在公主府做管家,自然是个机灵人。他心中一震,这是郡主头一回去孙大人家还带侍卫,他不禁担忧道:“此行会有危险?”
    杜平侧眸笑了笑,道:“希望没有,防范于未然。”
    老师那人,一直学习圣人思想,看上去温文儒雅一介书生,可骨子里至刚至强,毫无疑问是朝廷主战派的领头人。他若想来个釜底抽薪直接搞死她,那也不是没可能。
    毕竟情谊排在立场之后。
    万伯脸色愈发严肃,忙道:“是,我这就去。”
    不一会儿,元青带着一队亲兵来到府中,他正带人在城里排查,就有人通知他公主府有找。他粗略一听情况,立刻就带人赶来。一进门就问:“现在出发?”
    杜平颔首,起身朝他走去。她一边外走一边开口问:“外头情势如何?”
    “那些权贵发现出不了城,有些直接躲府里大门关紧,有些进宫面圣,也许想让皇上出面。现在外头局势有些乱,各府都派出探子,想从徐如松那里打探消息,不过,徐如松口风紧,把人都赶回去了。”元青跟着她往外走。
    杜平笑了笑,又问:“有人去我爹那里打探吗?”
    元青摇头:“一个都没。”
    杜平嘴角弧度翘得更高,看来她爹的威慑力十足,也好,这算是好事,省得那些人家肆无忌惮。
    一行人骑马停在孙府门外。
    杜平下马往府邸走去,就闻师兄在背后开口:“若里面是鸿门宴,危机时格杀勿论还是必须留活口?”顿了顿,“或者,绝不能伤害孙大人?”
    她止住脚步,回眸望来。
    元青目光坦坦荡荡。在开始行动前,他必须明白郡主的态度,孙首辅是她的老师,郡主又是个念旧情的人。事态若到紧急时,根本来不及临时下令,他不想做出无法挽回之事,令她事后难过。
    杜平沉默片刻,转身继续往前走,声音不大不小扔下一句:“以你们的安全为重。”
    她站定在红漆大门外,抬手欲敲之际,只闻吱嘎一身,大门应声而开,孙首辅出现在眼前。
    杜平一怔。
    孙首辅也没想到小弟子正好在门外,也是一怔。
    杜平先笑道:“果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孙首辅以为她这么多年来总会变得成熟些了,结果还是油嘴滑舌。他一副拿她没办法的模样,背过身,神色无端一松,退开两步道:“进来。”
    杜平跨过门槛,问道:“老师出门是去找我?”要么是进宫,要么是找她,衣着穿戴来看稍显家常普通,应该是找她没错。
    “是。”孙首辅没好气道,“你架子大,等不到你上门,自然只有亲自拜访。”
    杜平:“我前日刚进京,今日就来探望您,还不够快?”
    孙首辅回首望一眼,见她带来的那队护卫也跟着进来,顿时扯出一抹冷笑,因碰面而短暂而生的好心情荡然无存,道:“你进城不到三日,就能让刚安定下来的京城翻天覆地,的确动作够快。”
    杜平听出他的愠怒,笑了笑,没说话。
    两人一同来到书房,孙首辅推门进入之际顿了顿,冷冷望一眼跟到院子里的护卫,又扭头看小弟子,板着脸道:“要不要他们跟着一起进去?说不定书房里有埋伏呢。”
    杜平苦笑道:“老师别挖苦我了,我此举防君子不防小人,他们在外面候着就行。”
    孙首辅哼一声,稍稍气平,跟她前后进入书房。
    门一关上,孙首辅就夹枪带棒道:“西北军昨夜进城,是你的意思?”
    杜平不徐不疾道:“是大家一起商量后的决定。”
    孙首辅眯起眼,继续顺着他的思路往下问:“你跟皇上谈崩了?”
    杜平:“皇上既想息事宁人,父亲的事就让它过去。不过,一码归一码,西北军在这场战争中死去的英雄,不该让他们的鲜血白流。”
    孙首辅嘲讽:“你找借口的本事,倒是日益见长。”
    “老师误会我了,此乃肺腑之言。”
    孙首辅不信,他昨日辗转反侧,把整件事从头到尾捋一遍,道:“徐则前几日已口风松动,是你在挑事,看来你在西北军中的威信不比徐则差,他昨夜留在城外应是决定把事情放手交给你。平儿,我和皇上都承认此次西北军的功绩,你该见好就收。”
    杜平沉默片刻,忍不住回道:“我见着什么好了?”
    孙首辅:“今时今日,你对朝政的影响力已胜过你母亲当年,如此还不满意?”
    杜平认真问:“老师觉得,我这么多年是为此而努力?”
    孙首辅反问:“不是吗?”
    杜平静静凝视他许久,末了,轻轻一笑,颇带些自嘲意味。她开条件:“在跟陶贼的对战中,禁军损失惨重,不如将西北军的三分之二填补上去,另三分之一支援胡高阳?至于西北军将领的封赏,老师可以跟内阁再商量商量。”
    孙首辅吹胡子瞪眼。
    让西北军驻军京畿大营?这跟之前陶明惜的做法有何区别?不都是挟天子以令诸侯?
    他拍案而起,连名带姓得喝道:“杜平!”
    杜平不以为忤:“除此之外,我还要求彻查和陶贼勾结的家族,以慰牺牲将士的在天之灵。”
    孙首辅哼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欲加之罪?”杜平挑眉,“那我倒想问一下,是谁给陶贼打开城门?又是谁出面帮陶贼劝服京城各家族?陶贼屠杀京城将士的时候,你们有谁出来帮忙?陶贼主持朝政的时候,内阁又有谁以死相抗?遇到陶贼,一个个跪得比谁都快。轮到西北军,你们觉得徐则好拿捏,就开始漫天开价。老师,你们这是看人下菜?”
    一句句,一问问,简直要把人皮撕破露出黑漆漆的骨头来。
    孙首辅脸色灰败,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他自然抗争过,作为内阁首辅,他带领朝廷采取不合作态度,可在陶明惜砍了一排脑袋杀鸡儆猴后,剩下的那些人就屈服了。
    孙首辅拒不上朝,可陶明惜根本不在意,内阁仍然正常运转。
    他把希望放在徐家和胡家身上,可苦等的援军迟迟不来,打破他最后一丝幻想。
    孙首辅不愿同流合污,可若辞官,那他连一些力所能及之处也将使不上力。在他的信念中,逃避从来不是解决事情的好办法。于是,他拖着一把老骨头,再次回归朝廷。
    那时,陶明惜哈哈大笑,摆出一副大度的模样让他回来,可脸上的得色怎么掩也掩不住,似乎在说,算你识趣。
    孙首辅忍住满腔耻辱,厚着脸皮回以微笑。
    今日,他的小弟子又把这件事揭开,一丝情面也不留地狠狠揭开。
    他捂住额头,自嘲一笑:“你放弃从杜厉的案子下手,是因为你找到更好的切入口?你这做法,是想把京城权贵一网打尽?而且是以光明正大的理由?呵,可是你想过么,这些人固然占着位置,可他们处置了,那些空缺你找谁来填?”
    杜平胸有成竹地笑道:“这么多年的准备,我若还培养不出相应的替代,那就是我的无能了。”
    孙首辅盯住她许久,这是有备而来。
    杜平:“而且,又不是屠城,我也不可能把朝廷所有官员连根拔起,留下那些干实事的,处置那些素餐尸位的,老师,这也是你一直想做的事,不过是你以前没办法处置这么多人,容易遭受反噬,现在我给了机会,你反倒退缩?”
    孙首辅见弟子还想怂恿他入伙,反问:“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知道的。”杜平目光清澈,“跟我年少时要的一样。”
    “一直没变?”
    杜平:“从未变过。”
    第237章 这是底线,没得谈
    孙首辅长叹一声,胳膊拗不过大腿,对方手里有兵有刀,硬碰硬只会让屠刀落得更快。他问道:“你打算做到什么地步?”
    杜平:“土地充公,盐铁,青楼,赌坊,烟草这类也都收归朝廷经营,家族一旦从政便不可经商,废除所有卖身契。朝廷所有官员进行大清洗,内阁依旧保留,以后朝政由内阁投票决定。”
    孙首辅怔住,条件比他想象得更苛刻,而这些家族绝不会站着挨打。他目光深深:“你打算再来一场战争?”
    “我不会是先动手的那个,但他们若敢动手……”杜平声音一顿,笑了笑,“欢迎之至。”
    欢迎他们把理由递到她手上,接下来,就是正当反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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