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宗主, 你为何在此?舒言春目色深沉, 说话却客气。
    武林盛事,天下英豪皆赴西雍, 我怎么来不得?萧放刀环视四周, 往前进了两步,这么热闹, 何盟主怎么不在?
    杜含秀娇笑:我们正在商议如何除贼, 你来这里瞧不着热闹,只能讨个没趣。
    哦?萧放刀微微颔首, 我来时亦听说了,英雄帖,魔头命,盟主位, 光是听听, 就叫人生出万丈豪情,怎能说没趣?
    杜含容眉有肃色:萧宗主既能来此,必是受盟主所邀, 倘有要事,派人通传即可,何必伤那些无辜弟子性命?
    杜阁主果真仁义, 此刻记挂的不是自己的命,竟是那些守门弟子。她低头欣赏一番剑上流焰,然后倏地收剑回鞘,我可没伤他们,这些人见着逞怒便两腿发软,看到明炽更是哭爹喊娘,我要下手也挑不出个硬骨头来,还不及直接破门有意思。
    杜含秀两眉倒竖,怒道:你
    我当何成则忽下此令是因武林中出了什么新鲜的少年英杰,现在看来,倒是我想多了。萧放刀笑道,还是这些老面孔嘛,无甚稀奇。
    许垂露看她用一张嘴狂拉仇恨,竟不知她想做什么。
    就为了体验一把当魔头的快乐吗?
    这些人虽有愠色,却不敢妄动。萧放刀从未施展过无阙,因为她的敌人败得太快,让她没有机会使用这门绝世武功,或者说,真正见识过无阙的皆已成亡魂就譬如那四位掌门。
    而今她擅闯聚义堂,上来便以明炽示威,五年前的惨案难保不会在今夜重演。
    许垂露虽不明缘故,但也深深感觉到了萧放刀一个包围一群的魔头气质。面对这一群奇形怪状的老弱病残,她不免陷入反派竟是我自己的深刻反思。
    这数十年来,武林人才辈出,能称天纵奇才的唯你与楼玉戈两人而已。杜含容淡淡开口,我等小派多平庸之辈,如何能与萧宗主比肩。
    我看也是。萧放刀遗憾叹道,何成则没这本事,却要你们为之流血卖命,多不像话。
    舒言春蹙眉道:盟主是非,非我等能议,还请萧宗主嘴下留德。
    舒掌门莫急,我做不来离间之事,随口一说罢了。
    她望向空荡的主位,眸色微沉。何成则离席,应是去处理水涟一事,但这些掌门仍在,说明他走时匆忙,事务尚未交代清楚,水涟做了什么令他忌惮之事么?
    腊月初八,她拖到今日露面便是为让这群人看清无阙真貌,确信无阙仍在她手,这番震慑远比何成则虚无缥缈的盟主位有效,接下来数年她仍可以牢牢攥住无阙谱,然后让它与自己一起埋入黄土,如此,才不负所托。
    但何成则没有这样的耐心。
    无论如何虚与委蛇,无论有没有水涟,这场对峙都在所难免。
    萧放刀心神终定,望向杜含容:杜阁主,何盟主去了哪里,可否相告?
    知她目的是在何成则,众人竟稍松一口气。
    杜含容轻摇螓首:我等并不知晓。
    啧,好生无礼,作为主人提前离席竟也不告知自己去向。她冷哼一声,当真无人知晓?那我还是去问外面是否有人瞧见吧
    杜含容蹙眉阻止:且慢。萧宗主,有何要事不能明日造访?何盟主有急务处理,今夜恐难见客。
    明日?明日怕是连水涟的尸体都捞不着了。
    他未将地点透露,意思便是有去无回,不必追究,若在平时,萧放刀也就由他去了,但眼下分明不是非死不可的时候,这样平白丧命,委实亏得大了。
    萧放刀心生不耐,正要挥袖离开,却听到一人极其做作的咳嗽声,不由蹙眉望去。
    众人闻此动静,亦纷纷回头,后头走出个身材矮小、灰头土脸的青年,他一开口,却是个雌雄莫辨的沙哑声腔:我见着了,萧宗主若想寻人,我可引路。
    许垂露见是苍梧,既惊又喜,萧放刀亦目露诧异。方才苍梧躲在后面,被这几位掌门遮得严实,两人竟都未注意到她亦在场。
    其余人也对她露出敬佩之色萧放刀忽然发难,若无人相告,这魔头怕要随手杀几个人泄愤,这位义士竟主动站出来替人挡灾,当真是舍己为人,可歌可泣。
    唯一有异议的是苍家家主苍茗,她厉声道:苍梧,你胡说什么?!
    姐家主,我马上就回。苍梧安慰两句,然后义不容辞地被萧放刀回臂揽住肩膀,斜身掠出大堂。
    今夜月华亮得罕见,若非如此,水涟亦不会这般轻易眺见何成则的背影,以至迅速做出决断。
    他想,也许上苍还是有一丝眷顾自己的。
    何成则以目光量遍他全身,无悲无喜地开口:看来你败了。
    水涟低下头:是。
    怎么回事?
    原本一切顺利,但许垂露不知为何忽然想吃荤肉,我未备肉材,萧放刀便去外面猎了只山雀,那时我在膳房准备粥菜,待我赶去时,发现水涟神色悲恸,梅大哥被萧放刀发现,已然毙命。
    何成则闭上双眼,语气不明:梅五遇害,你仍可继续。
    是,可是经这一事,她忽然警觉起来,我端了粥菜进屋,她说先让我吃。我推辞几句,又怕她生疑,便硬着头皮饮下几口,谁料她等我喝完一碗仍不动筷,我知自己意图败露,求她饶命。
    她放过了你?
    水涟神色恍惚:是,她问我粥里加了什么,我道消魂丹,她冷笑道,不是毒药,算我良心未泯。而后她迫我当着她的面再吃了一粒消魂丹,将我逐出宗门,念在往日情分,这就算是了结。
    她对你倒是仁慈。何成则感慨道。
    如今我已是废人,承不住盟主期望,我的身世,亦不会告知任何人。如果盟主仍存怜意,可否允我离开山庄,此后只做个普通人。水涟面色苍白,泪光闪动,这番话更是含了几分真心,任谁见了也要动容。
    而何成则摇了摇头,叹道:胡说什么,一粒消魂丹就能将你变作废人?内功罢了,再练便是。何况
    他忽而走到水涟身侧,轻轻按住他的肩膀,而后伸出一掌,猛然拍向他的丹田。
    水涟双目圆瞪,他被对方按在原地,无法缓冲,只能硬受这一掌,何成则内功兼具阴柔与刚强,这一下令他腹如火烧,又如冰浇,一股强烈的呕意涌上喉咙,他躬身狂吐,地上瞬间落满污浊呕物。
    何成则的目光正落在上面。
    水涟头晕脑胀,但仍反应过来他此举是为试探他所言虚实,幸好他真喝了一大碗腊八粥,否则如今吐出酸水,何成则定直接一掌送他上路了。
    呃盟
    何成则惋惜地捏起他右腕,替他把脉:没能把消魂丹吐出来,你的确要吃些苦头了。
    这老疯子!分明是故意试探,还装什么慈父!
    水涟咬牙暗骂,口中却柔弱道:无事,我早习惯不痛。
    何成则的手却不安分,竟从他腕骨缓缓向上拂去,这袖子里藏有暗器,水涟心道不妙,又想此刻未必不是良机,既然弓已拉满,箭何时离弦皆无不可!
    他猛一抬手,两段袖口迸射出数道暗光,分别刺向他颈上哑门、胸腹膻中、巨阙、关元等穴,何成则为躲暗器,暂时撤手,水涟后跃欲逃,却感一道强力锁住他足踝,令人无法动弹。
    他尚未明白对方是如何行动,便觉腹中一阵抽搐,是消魂丹起效发作,正在毁去他丹田气劲。
    可他仍瞪着一双眼,只想看何成则究竟损了几分,而对方除了两鬓乌发被削去几根,略显落拓之外,身上无一处外伤。
    这结果在他意料之中。
    倘若他能这般容易伤到何成则,他这盟主怕是也白当了。
    可是他仍选择这么做。
    水涟换下那副虚弱柔荏姿态,狼隼般盯着向他缓步走近的父亲。
    这副神情竟又令何成则露出欣慰之色,他拎起水涟的衣领,漫声道:我不杀你,水涟。
    这股令人恶心的和蔼慈悲让他想吐,然而他刚刚吐过一遭,现在腹部疼痛空虚,根本呕不出什么东西来。他第一次痛恨自己没能多吞两口粥。
    他冷冷望向何成则,唇畔噙着一抹古怪的笑意:你不杀我,不是就因为你以为我是你的骨肉?
    以为?
    请阁下看看你这副尊容,与我哪里有半点相似?他笑得艳丽,你被我乳娘那个愚蠢贱妇骗得团团转,你的好儿子早在他五岁时失足滑入河中,成了一条水鬼,乳娘怕担看管不力之责,在村里挑了个年纪相仿的男童养着,反正你也认不出来。
    何成则眼底终于漫起杀意。
    他一把扼住水涟脖颈,将他往一旁巨石甩去。
    水涟不知这一下力道如何,只知自己肋骨断了大半,脏腑俱损,眼下就是路过一只走地鸡也能将他的心脉一脚踩断。
    然后他看到何成则阴沉的眼和即将落下的致命一掌。
    还有剑光灼亮如火的剑光。
    第90章 .她的来历
    苍梧并不知晓何成则的去向, 她只远远瞥到一个大致方向,便隐隐有了些猜想,三人沿路抓了几个庄内弟子询问, 几乎能确定何成则去的就是苍梧与水涟会面的那个啸江亭。
    幸而她们走对了路让水涟未能如愿赶赴黄泉。
    萧放刀的剑刺向何成则右腕,一道寒芒自众人眼前闪过,这一剑未能击中目标, 只在他护腕上飞速蹭过, 倏然刮掉一层旧皮, 萧放刀目光一锐,她觉察到这皮革之下别有洞天, 她相信何成则的腕骨必定粗沉坚硬, 但绝非是这种强韧金属的质地。
    短暂交锋间,许垂露诧异的是, 她仅见到剑光而无火光。这意味着萧放刀在短短数个时辰内对明炽的掌控就已臻化境, 不仅能将明炽烧出十里火龙之势,更能在情急之下收敛剑意, 未显一分红焰,不愧是她作画之初就与好友一同敲定的原配。
    既然都已如此契合,还有什么尚未完成?
    这念头仅是一闪而过,因为她下一瞬就见到了瘫倒在巨石后的水涟。
    她第一眼甚未认出这是水涟, 毕竟他衣衫已改, 云发散乱,脸色青灰,但与他目光相触之时, 对方的反应既非惊喜也非求助,而是愕然羞愤,然后试图抬袖掩面, 可惜气力不足只得转为低头埋面。
    是他没错了。
    许垂露没敢细看他的伤势,因为根本不用细看,重伤濒死四字已刻在他脑门,还镶了道死气沉沉的黑边。片刻怔然后,她骤感气血激涌,怒意填胸知道这里草菅人命、杀人如麻不算罕见是一回事,见上一刻还与说笑的同伴下一刻就倒地不起是另一回事。
    何成则凭什么这么做?
    水涟此前与他并不认识,两人之间的恩仇总是避不开绝情宗与无阙谱的,这老匹夫忌惮萧放刀,便迂回行事,说得好听些是不择手段,实则不过是欺软怕硬罢了。
    她见两人交手几招即止,知他们今夜仅是交锋,而非死战。
    这让许垂露感到一丝恍然,强者间连交战都如此惺惺相惜,而对弱者,他们的怜悯都以高高在上的俯瞰姿态施舍。
    萧放刀转腕负剑,令逞怒剑尖的耀芒遮掩在她更为昳丽的容颜、更显凌厉的目光之后。
    敢问何盟主,水涟与你有何过节,值得你如此大动肝火?
    何成则习惯性地正了正自己的护腕,面上并无怒色,他只是略感失望。
    他从未指望水涟能顺利暗杀萧放刀,只是希望经此事之后水涟能彻底断绝与绝情宗的干系,可现在看来,萧放刀的宽宏大量远出他所料。
    他抬手亮出水涟方才射出的三根黑针,平静道:此子是个窃贼,黑金烧制的无出针乃敛意独有,他欲以此暗算本座,我无意伤他,不过自保而已。
    萧放刀笑了:我道为什么聚义堂诸位掌门皆等着何盟主回来主持大局,原来是因为盟主被这弱冠小辈暗算,才追打刺客十余里,来到这啸江亭啊。
    何成则听她话中意思是已去过聚义堂寻人,不由轻哂:萧宗主若为下属而来,我倒可以卖你这个面子,不追究他的愚莽之过,只要你愿重新考虑两派和谈之事。
    萧放刀对这笑话置若未闻,抬步走向水涟,屈身蹲下,运力点他胸腹几处穴位,以明离心法暂护其心脉。苍梧轻功不济,一路被两人把臂携飞,正气短头晕,见水涟惨状,更是心悸蹙眉,但切脉看诊出自本能,不受影响,她以三指轻按对方脉搏,一息之后骤然变色。
    你服了消魂丹?!
    嗯。
    苍梧目光微沉,问道:你与云霁是何关系?
    他怔了一怔,知这一切再瞒不过,垂目苦笑道:他叫纪停云,被逐出纪家后,受何何成则之令把纪家心法与饮河剑法传我,得他这层恩惠,我们同行了一段时日,那天在西雍,他挟恩求我帮他,可惜我医术平平,你的毒我解不了,只能用内力暂缓发作,所以晚宴上我来迟片刻,幸好你们都没有多问。
    许垂露亦想起他那时面有惫色,原以为是他太过劳累,未料还有这层缘故。
    苍梧眉头紧蹙:你
    不过,多谢你的消魂丹,那乱七八糟的武功我总算能还回去了。他吐息艰难,你若仍旧因云霁而厌恶我,大可不必理会我的伤势。
    许垂露眼皮直跳,深感敬服。哪怕到了这种境地,水涟仍不忘半真半假地欲迎还拒。
    苍梧被窥破心思,自然不可能真的如他所说置之不理,只小声暗骂了句什么,又道:你跟何盟主是什么关系?他是你爹还是你娘,千里迢迢给你送秘籍?
    你说得对。水涟幽幽开口,他当不成娘,就只有给人当老子的本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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