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何时这样说了?水涟睁大了眼。
    你方才分明犹豫了。许垂露眯眼道,真是奇怪,你们都没见过她施展无阙,却对这东西如此信。
    水涟苦笑道:我现今帮不了宗主什么,非是恼宗主决策只是恨我己罢了,方才也绝非故意出言冒犯。
    她听得酸水直冒,连忙打断:不不,你没说错,我不懂之事还有许多,就譬如,你刚刚道高手交锋双方都易受损,也就是说胜败未必与生死一致?
    对宗主而言,败易伤,胜易死。但二人若是尽力一搏,有何意外实难预料,即便我信宗主不败,但与何成则正面相对,她也难保己不受重伤。决斗结束,才是定生死的时候。
    这对双方来说都是一场风险极大的博弈,既然不是已定的结局,无论两人有何密约,只要是尚未发生之事,就有转圜余地。
    许垂露约莫明白了萧放刀的决定。
    与水涟的猜想恰恰相反,她不是要赢她打算输。
    萧放刀若败,必有损于无阙神话,何成则声威也要提升不少,这也可以佐证萧放刀所说的骗局,若赢那就百害而无一利了,何成则允他们在此休憩养伤,岂是让萧放刀在众人面前伤他盟主颜面的?
    好,我知道了。
    许姑娘,你不会你打算涉足此事么?
    许垂露微笑起身:难道我还能置身事外?你歇息吧,我还要去确认另一件事。
    她掩好屋门,大步离去。
    屋外没有那股血气和苦味了,但她并不觉得这里更易呼吸她还没到因这点事就胸闷气短的地步,是这天色忽而阴沉,空气也泛起潮意,像是要落雨。这湿重的冷意令她拢紧衣领袖口,也加快了脚程。
    苍梧的住所离此亦不远,她来到院中时,对方正把外头的木柴收往膳房。
    见人到访,苍梧暂且放下那捆柴火,拍去掌中灰土,迎接道:嗯?你怎么来了?
    她神态若,一点不见心虚,许垂露也不得不佩服她这若有还无、亦真亦假的直率。
    她还有多久?
    许垂露选择单刀直入。
    什么?苍梧拧起眉头。
    萧放刀还能活多久?
    我不是说过了么,她至少
    十年?
    许姑娘
    三五载?
    苍梧脸色发青:你
    难道一两年也没有?
    苍梧按住脑袋:不是,唉我们进屋再说。
    许垂露站在冷风里不动如山:不要。
    我无法轻下论断。苍梧看着她,对萧放刀来说,寿数长短并不重要。没有求生之心,才是药石罔效的真正原因。
    冻雨绵绵,滴在衣上需得一会儿才能浸出水痕,飘在面颊、额发则似觉冷大于湿,落的仿佛不是柔软的雨水,而是细密而冷硬的冰针。
    许垂露沿着小道走了百米,终于品出几分下雨的滋味。人在凝神深思之时的确会忽略外物之变,她捻去左颊一粒滑得人发痒的水珠时,因动作随意,指尖在肉上刮出了道略重的红痕。凉意将痛意缓解几分,她眯了眯眼,抬头时忽见这条路已经走到了底,她与萧放刀的客房就在前方不远处。
    屋前石阶上立着一个人极显眼的一个人。
    倒不是她身形相貌出众到远远一瞥就叫人移不开目光,而是她身上笼着一层淡淡的白雾,近其身的雨水皆被阻隔在雾气之外,像是一笔压在山庐听雨图上不肯融入的潦草朱墨。
    萧放刀以内力驱散细雨,手里却多此一举地拿了把没撑开的伞用与执剑相同的动作。
    许垂露见此一幕,不由失语。
    如果没有那柄伞,光看她雨中练功的魔幻姿态,谁能猜得到这厮实在等人?
    她发现萧放刀其实常有匪夷所思的荒谬举动,只是碍于其身份武功,旁人极少提醒,所以她才能保有如此纯粹的信。
    许垂露暗叹一声,决定快点过去结束对方尴尬的等待。
    萧放刀终于瞥见来人。
    她的动作然比许垂露更快,只一瞬功夫便掠至她身旁,将手中赘物送了出去。
    许垂露握着余温尚存的青竹伞柄,陷入了短暂的茫然。
    她看了眼萧放刀冷酷的侧脸,己撑开伞,略有些吃力地举在两人头顶,这才让场面显得不那么奇怪。
    宗主在外面做什么?许垂露明知故问。
    练功。
    果然。
    她竟已不再生气,反有一种成功预判对方答案的了然与得意。
    萧放刀也并未觉得己在口是心非,她确是因屋内练功不畅才来外面试试,至于取伞候人,那只是顺便,不是目的。
    许垂露微笑道:宗主果真勤勉,是在为那场比试做准备吗?
    嗯。
    有这个必要吗?她讶然道,你都打算败给他了,难道宗主武功登峰造极,输也需要练习?
    萧放刀的目光骤锐:你
    你想死在这场决斗中。许垂露没有给她反驳的机会,缓慢而坚定地道,你认为这是灭除无阙的良机,所以作出了以为正确的决断。你先前说五位掌门的对策是让你把无阙的秘密带入陵墓,但没说等你死后的死是寿终正寝还是暴毙而亡。
    你觉得己总归也活不长久,不如就在这里把一切了结。许垂露望着她,是这样吗?
    萧放刀冷冷道:我希望你说这些不仅仅是在为己的聪明沾沾喜。
    多谢夸奖。她的手稍稍向下滑了一些,伞面将两人罩在一片更浓、更近的阴影中,我说这些,是不想你死。
    萧放刀怔了怔。
    她的声音近在耳畔,如此低柔又如此明晰,是己推不开、躲不掉、蒸不散的一团靡靡雾雨。她不知道许垂露话里裹缠的是各种情绪,但绝不是她熟悉的奉承、伪善、敬畏。
    那么你打算如何劝服我?
    我怎么劝得动你。许垂露幽怨道,你若是会因旁人三言两语就改变心意,还会变成现在这样么?
    萧放刀鲜少被人这样奚落,但眼下也生不出什么反驳的心思。
    便是你爹娘在世,师父亲临,也未必能令你有所转移。她漫声道,除非,有一个更好的办法解决无阙的办法。
    难道你有?萧放刀眯了眯眼。
    不错。
    萧放刀淡淡一笑,显未当真:说来听听。
    那可不行。她扬眉道,这是我唯一的筹码,必须要在得到我需要之物后才能给出。
    你要什么?
    第一,无论输赢,都要活着,第二,信我。
    萧放刀不由失笑:这样蛮横的要求,谁会应你?
    许垂露肃然道:你最好应我。你的办法固然有理,但那是建立在何成则信守承诺的前提上,你死之后,无阙存灭不就由他来定了?他得不到无阙,却有可能借此名头为己谋利,即便他允诺暂时不对绝情宗出手,但对一个死人的承诺又能维系多久?李观主让你废明离观而建绝情宗,或许不仅是为了无阙,也是为让敛意山庄受到掣肘。
    她确有此意,只是
    所以你还有许多事要做,眼下绝对不是赴死的好时机。
    萧放刀低首便见对方因这番长篇大论干皱泛白的唇瓣,一时觉得己无端给世间、给旁人添了许多麻烦,生亦如此,死亦如此。这可真是令人惭愧。
    她知道,许垂露说的办法,极有可能只是一个借口,一个幌子,一份让她留有求生念头的缥缈希望。她说己的决策以信任何成则为前提,许垂露的办法何尝不是如此?
    她要的甚至不是信任,是更加奢侈的偏信。
    我应不了。
    最终,许垂露得到是这四个字。
    我就知道。她讽笑一声,宗主怎么可能
    但我会竭力保全己。萧放刀道,我并没有那么想死。与其相信旁人,不如信我己和我的剑。
    许垂露心绪因她的话起伏不定、上迂下转,听到这句,才终于安定下来。
    这就够了。
    明明是如此简单的事,明明是不需要任何理由就该有的本能,她却耗费了这么多心力才得到一个尽力而为的承诺。不知是喜极而泣还是积怨爆发,许垂露觉察到己视线略有模糊,有什么温热湿润之物正要从她眼中泄出
    不行,她怎么能在萧放刀面前落泪?!
    惊惶之下,她当即扬袖弃伞,两手紧紧抱住萧放刀中腰,将脸埋在对方肩头。
    萧放刀的四肢肉眼可见地僵硬起来,甚至因无暇运转内功,只能任由雨水扑面。
    你
    她怎会突然有此惊人之举,难道是好言相劝不成,打算耍赖么?
    你怎么不早说?居然让我给你撑了那么久的伞许垂露闷在衣料里的恨声抱怨她左肩传来,我、好、累!
    竟是因为这个。
    萧放刀垂目瞟了眼地上脆弱轻盈得不堪一扔的破损纸伞,忽然对许垂露的柔弱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于是她抬臂轻轻回抱住这位因撑伞太累而当众撒泼的娇蛮女子,安抚道:对不起。
    不远处,怕两人初来乍到不知贮伞之处,故特意携伞相送的苍梧:嘶。
    作者有话要说:  许:我机智地挽回了颜面。
    我:不,你没有。
    第98章 .秘而不宣
    决斗的日子定在腊月十五。
    消息刚传出时, 许多武林人士压根不信,只当是什么武痴编出来的瞎话,直到敛意张挂布告, 宣布盟主何成则决意与萧放刀公开一战,以平旧日恩怨。
    他们对外称这是一场切磋,唯两人心知肚明, 他们不会点到即止, 只会不计生死。
    闻此消息者大都十分困惑, 武林盟与绝情宗的仇怨在五年前最盛,只是五位掌门仙逝令各派元气大伤, 几个新掌门暂无力与无阙新主相抗, 否则必不会任萧放刀嚣张又安稳地活到现在。数载韬光养晦、只为今朝复仇的故事固然大快人心,但也太突然了些。
    难道近日盟主与萧放刀之间又添新仇?
    腊月十日, 坊间传言萧放刀打伤了何成则属意的佳婿, 声称一伤一残才好相配,此举激怒盟主, 故誓要与她一较高下。
    腊月十一,传闻萧放刀所携的一位部下试图勾引二小姐以刺探山庄情报,被何成则抓个正着,将之打得半身不遂, 萧放刀护短心切, 冲冠一怒,两人当即宣战。
    腊月十二,风向又变, 道何成则偶得秘籍,功力一日千里,但代价是加速衰老, 有人见他一夜白鬓,所以才急着处理萧放刀和为二小姐纳婿
    够够了。水涟险些将刚咽下的药咳出来,这些人都在胡扯什么?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根本无须特意去听,在外待一阵,什么风言风语都往耳里钻,我挑的这些已算是靠谱的了。苍梧不以为意,你现在感觉如何?
    水涟咬牙道:十五当日我要去盼天原,这两日
    我同你说这些是让你莫太紧张,这不利于伤势恢复。苍梧道,你这情况要下地观战,还是躺下做梦更快些。
    我实在无法不担心,宗主什么都没告诉我,也不知玄鉴到了哪里
    此处还痛么?苍梧一掌按在他肩胛骨,打断他的自怨。
    水涟吃痛皱眉:还有些痛。
    那就忍着。苍梧沉声道,我施针时会更痛,这法子见效快,但常人捱不住便会晕死过去,一旦意识涣散,就前功尽弃了。
    无事,我忍得了。
    嗯,你别去管身上变化,只消维持清醒即可,我会继续同你说话,免你太过焦虑,你有什么想听的?
    水涟心说不用,又非垂髫稚子,何须通过这种办法抑痛?
    然而苍梧神情严肃,他不敢违抗医者之令,只得道:什么都行,关于绝情宗的或是那些不着边际的江湖闲话也行。
    苍梧想到什么,挑了挑眉:好。
    她展开针包,一手夹起三根,在火上燎过一遭便刺入对方胸口几处穴位,屋中仍熏着开郁散结的安息香,微微辛辣之气沾上伤口愈是灼得人痛意延绵。水涟也算历过大生大死,但苍梧施针手法并非是外物所致的锐痛,而是极为消耗精神的闷闷长痛,令人心口沉坠钝麻,几乎不能凝神。
    别想伤势的事。苍梧提醒道,前几日落了雨,你记得吧?
    呃是。
    那天我出门时候,雨势尚小,在路上见到一桩妙事。她指腹间又捻起一针,有两人在自家门前为一事吵了半刻,原本互不相让、情绪激动,后来终有一人不愿纠缠,扔了伞抱住对方,那人也忘了先前对峙时是如何冷漠坚定,没有半点原则地与她抱在一起,神情愧疚。
    水涟苦笑:想不到苍大夫不仅有听坊间传言的闲情,还有观夫妻吵架的雅趣。
    哦?你觉得这两人是夫妻?
    不是一对怨偶,还能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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