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杀了他,是输是赢都所谓。
    她感到胸臆中被恬然的充实填满,她不再迷惑,不再踌躇,解法是如此简单而清晰,她产生了一种拨得云开见月明的欢欣,这令她的肌肉和血液都满溢着兴奋的力量。
    可对面的人却露出古怪的神色
    你
    那人倒下时,她心中杀意消退,外界的声音终于取代了脑内的休嗡鸣。
    你疯了。
    他这么说。
    玄鉴不以为意,从来没有人用这个词形容她,她是乖巧、沉稳、质朴、谦逊的,她一向都虚心接受这些评价并为之努力。可是,左书笈是个有风度的温雅之人,他为什么要对自己吐露这么粗鲁的字眼?难道输家都这样气急败坏么?
    他不该骂人的。
    玄鉴想要开口反驳,可她的喉咙像是遭到损伤,竟挤不出能让人听清的词句。
    她困惑又迷惘地望向四周,许多人都在看着她,他们的目光很奇怪,是因为赢的人是自己吗?
    她看到了绝情宗的人围了上来,宗主、许姐姐、风符、水涟他们是正常的,他们正关切地注视着她。可是,这不是件值得开心的事吗?他们怎么不笑?
    玄鉴有点勉强地扭过头,何至幽的面孔虽然有些远,但还是能看清楚的。
    只有她一个人在对自己微笑。
    这说明事情没有弄砸。
    玄鉴长舒一口气,终于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绝情宗祖传艺能
    第122章 .他弃自弃
    玄鉴与左书笈均无大碍, 这是招亲胜者被认可的前提。
    这一天发生了太多不可预计的变化,左书笈落败之后,叶窈派人确认两人安危, 最终宣告了何至幽期待的结果婚约有效,但因何至幽孝期和玄鉴年龄之故,婚期暂延, 三年后再议。
    竹风虽有不甘, 却未反对, 技不如人已十分难堪,何况, 叶窈显然还没接受那个孩子, 将来之事,尚未可知。
    不过, 左书笈从未认为自己技不如人, 彼时境况,他若起来再战, 恐怕不是两败俱伤这么简单了,葬送两条性命亦是有可能的。清醒者只有一个,他必须做出那个委曲求全的选择。至于那位小姑娘他想到了幼时父亲对萧放刀为数不多的形容拿剑时和平日是两个人。他后来也见过萧放刀,只看外表, 是一个美丽女子, 并不可怖,也没有那么夸张的令人胆寒的气质。或许,父亲只是还未从兄弟惨死的阴影中走出, 才会这么说吧。
    直到今日,玄鉴站在他面前,矮小、木讷、寡言, 和自家新入门的小弟子没有分别,甚至显得更稚拙一点。但那瞬息之间迸出的强烈而狠决的杀意
    他终于相信,父亲的说辞并无虚假。
    他将目光从青瓷药碗上移开,习惯性地牵动唇角,欲以几声轻笑排解那股异样的不安,然而冷气吸入肺管,刺得他一阵锐痛,咳嗽不止。疼痛似乎激怒了他,他拿开按住胸口的五指,任两臂垂落在身侧,片刻静默之后,再无避忌地纵声大笑。
    笑声冲上房梁,四壁弹回的却是一种似是鬼魂低语的混浊不清的声响。
    我已当了何成逸的狗,但竹风永不能做敛意附庸。
    说出这种话的父亲、奉行此道的自己,有什么资格说别人是疯子?
    正月十四。
    许垂露才醒不久,盥沐过后,正于镜前栉发,镜中忽闪入一道人影,那身影将她的乌发与昏暝的屋舍隔开,令这墨色垂展在更衬其颜色的深赭布料上。
    是萧放刀。
    她与叶窈密谈一夜,此时方归。
    许垂露已不会对她的神出鬼没大惊小怪了,或者说,她如今能更纤敏地感知到对方的存在,这好像并不是某种逐渐习得的技能,更似一种悄然渗入的习惯。
    上元夜后,我们回宗。萧放刀直接道出结论。
    那不是后天?这么急?她停下手中动作,抬头问道。
    莫非舍不得?
    那倒没有,我们要做的和玄鉴答应的都已完成,当然是早点回去更稳妥。许垂露眨眼道,不过,前提是当真没有别的问题了吗?
    萧放刀在桌前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润嗓茶:要让无阙消失,单靠这两百兵器远远不够,我与叶窈做了交易,绝情宗可以为敛意所铸的兵刃附上无阙,但出庄售卖给其他门派的武器,必须由横雨镖局押送。
    她答应了?
    这于敛意而言有何坏处?若我去找其他门派,叶窈要痛失无阙了。
    这不是仗着技术垄断敲诈勒索?
    许垂露思考片刻,又道:若她宁把这些兵器锁在庄内也不外传,我们岂不白费力气?
    敛意不是唯一渠道,无阙散落各派,谁不想得到更多?届时敛意的处境,便是我从前的处境。萧放刀顿了顿,不过,如你所说,真到了无阙俯拾皆是的时候,便不会有人追逐此物了。
    许垂露知这非一日之功,眼下能做的已然趋尽。且为解萧放刀之困,绝情宗几举派而出,再多停留,西雍这边盟主位悬而未决,定要生风波,幽篁山无人坐镇,空虚过久,也难说会有什么变故,既然已无阻力,她们的确没有理由过多停留了。
    只是
    那何至幽呢?许垂露问道,若非她执意破坏竹风敛意的联姻,叶窈恐怕不会那么轻易答应我们的要求,而且玄鉴昨日临行之前,我们是不是该见见此人?
    萧放刀知道许垂露指的是玄鉴在擂台上忽起杀心之事,连她这样不懂武功的人都瞧出不寻常,可以想见彼时情境是何等凶险诡谲。只要左书笈的应对稍有差池,或是他的武功不足以自保,必将酿成一场惨剧。
    但这件事绝非何至幽所能预料,也不是左书笈三言两语可以轻易挑起,它是存在于玄鉴身上、一直未曾显露的摇摇欲倾的粒粒累卵,其余种种,不过是诱其坍塌的滚沙轻风罢了。
    不急。她摇头道,我要先去探望玄鉴,看她是否想起昨日自己走火入魔的情状。
    走走火入魔?有这么严重?
    虽说不同人入魔时表现各异,但她失去控制,过后又丧失记忆,是走火入魔无疑。
    许垂露愕然道:她是第一次这样?
    萧放刀颔首:嗯。
    你还嗯!小小年纪出现严重的心理问题,没有一个监护人是无辜的!本以为是大招蓄力造成的一点副作用,谁知道这增强buff的获得条件是献祭理智啊。
    许垂露坐不住了,立刻去摸桌上篦梳,然而她搜寻一阵,发现刚刚还放在手边之物竟凭空消失了。
    她一边找寻一边随口吩咐:宗主,你眼力好,快帮我看看篦梳在何处。
    萧放刀并未行动。
    许垂露撸袖叉腰,低头扫视之余,口中抱怨不停。
    怎么回事,明明在这儿的
    熬夜真的伤脑子,啧。
    不应当啊,难道是解语?它不是还在睡觉么
    终于,正襟危坐的萧放刀开口了。
    在我这里。
    许垂露闻言回头,讶然道:它怎么会跑到你那去?
    萧放刀神色不明:落在地上,随手捡到的。
    许垂露不曾深究,取回篦梳,也未在意对方欲言又止的神情,径自对镜挽了个简易的单螺髻,而后起身道:走吧,一起去玄鉴的住处。
    萧放刀没有反对。
    小径狭仄,并行两人有些勉强,萧放刀便略慢半步跟在她后侧,这位置令许垂露髻上斜插的菡萏玉簪轻松地晃入她的视线。
    歪了一点,她不大满意地想。
    如果让自己来的话,一定不会出现这样的失误。
    两人进屋时,玄鉴正在打坐调息,她的状态好了不少,临时修改对面容造成的改变也已消失,现在的玄鉴,完全恢复为许垂露先前认识的模样。
    宗主、许姐姐。
    她的嗓音尚有些嘶哑,但已舒气匀畅、吐字清晰了。
    不知为何,许垂露忽然觉得对她提起昨日之事有些残忍。
    可是,玄鉴开口便道:宗主,左公子还好吗?
    这说明她已忆起一切,并一直为此担忧。
    萧放刀答道:无事,比武之中,受伤难免。
    他伤得比我重,对吗?
    是。
    玄鉴垂下脑袋,竭力掩饰沮丧,尽量平稳地问道:宗主是来问我昨日所用功法的吗?
    萧放刀坐下,摇头道:不是,我想知道左书笈与你说了什么。
    许垂露眼皮直跳:这是在审犯人还是在关心徒弟?
    她捻住萧放刀腰间堆叠的衣料,往后轻轻扯了扯,意在提醒她说话语气和缓些,莫太生硬,谁料萧放刀侧目瞥她一眼,直接道:哦,是许垂露有话要同你讲。
    玄鉴立刻把目光移向许垂露:许姐姐?
    我
    她是做不来开导劝慰的活的,可萧放刀显然更不擅长,这人从来不屑用言语扭转旁人意志,大抵是当魔头当久了,除了威胁恐吓冷嘲热讽时舌灿莲花,平时要她说句好听的人话都难。
    罢了,她想,好在是玄鉴,绝情宗里,只有和玄鉴说话不怎么费劲。
    我们是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十六是后天,我们回幽篁山。
    玄鉴瞳中骤现惊喜之色,显然也是期待回家的。
    许垂露继续道:所以,这月余发生的事,已经无人会追究,何成则之死、左书笈受伤或是别的什么都一样。
    玄鉴抿出一个微笑:嗯,这样很好。
    不过,别人怎么看待是一回事,自己如何想又是另一回事。在我们看来,你能胜过左书笈,简直厉害得不可思议,至于旁人,无论他们对绝情宗有何偏见,都绝不会否认这一点。她笃定地望着玄鉴,那么,玄鉴,面对这个结果助何至幽得到她想要的自由,你也是真心感到高兴和骄傲的么?
    许垂露以为对方会多考虑一会儿再作应答,但玄鉴毫无犹疑地给出了答案。
    是。
    这倒让许垂露有些困惑,玄鉴这份心意不假,若她不愿帮忙,当时也不会应下了,如今事成遂愿,她理当是高兴的。可她对左书笈的伤势颇为在意,这不像是善良所致
    许姐姐,我对自己失望不是因为伤了对手。她拿开放在膝上的双手,目光幽静地盯着自己的掌心,而是因为,我对他用了杀招。
    ?
    我的武功大都由自己领悟,从前我与你说过这个,但我对世间武学并不是一无所知,甚至,我比大部分人看的典籍都要多。所以,我很清楚,在我自创的武功里,是没有足可毙命的杀招的。我不曾学得、也没有练过昨日击退左书笈的那些招式。
    许垂露愕然无言,不由转头望向萧放刀没有练过却能使用,这是无师自通不对,完全是鬼上身啊!
    萧放刀眉心微皱,道:你不练,是有意为之?为什么?
    因为用不上。玄鉴低声道,无论是观主、宗主,还是其他人,从不需要我去杀人,不是么?至于我自己,不曾与人结怨、没有仇家、没有憎恶的人,更不需要用到这些。
    除此之外呢?
    玄鉴没想到萧放刀还会追问,紧张得轻颤了一下,半晌才继续道:还因为杀人,很简单。
    ?
    不要随便说出这么可怕的话啊!
    见许垂露受到惊吓,玄鉴连忙摆手解释:不,我是说杀人和习武是两回事,习武关窍在于灵活运用招式应敌,变幻无穷,而杀人只要找到对方弱点便无难度,像看着密不透风的窗纸,其实一戳即破。对我来说,习武如庖馔,杀人如饮食,一者复杂但有趣,一者简单却枯燥。
    咳,算还是,别用这个比喻了。许垂露无奈道。
    萧放刀倒是镇定,又问:你是何时发现这一点的?
    小时候。
    你看过谁动手?
    很多人,观中长辈,或是外面的人。
    你不害怕?
    当时是怕的,但过后想起,又能悟出些别的。
    陆红霞的弱点在何处?
    双颊。
    你既知道,为何不攻?
    宗主,其实我没有那么在意输赢。我只是
    你只是不想辜负旁人的期待和嘱托?
    玄鉴一怔,点了点头。
    萧放刀道:昨日你获胜清醒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查看自己伤势,而是向周围的人确定你是否做错了什么;先前,你在赤松中毒,被送回宗,醒来的第一件事不是关心自己身中何毒,而是央我去寻山道中的许垂露,你是否认为,只有如此,你才是个有用之人。
    你害怕被弃置,因为若没有我们或隐或显的要求和期许,你便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如果师父不曾说你有天赋,如果我不曾勒令你习武,你亦不会对自己苛求至此,是么?
    我不知道。
    玄鉴,你已长大了,不可事事都以满足旁人的期待为先,你想做好每一件事,这并无错处,但当此事或其过程与你本心相悖,你需得做出取舍。若任由他人控制,便是自弃。
    玄鉴沉默片刻,问道:如果弟子本是个嗜杀的人呢?虽未曾刻意练习,但我其实很清楚该怎么杀人,而且,普通人并不会将杀人视作一件简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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