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少年还太小。太怯懦,也太稚嫩。
    看着人朝我扑来,一张脸透红,从脖子到耳根后面。混着光,他端着酒,颤抖着来到我身旁。
    “先……先生……”他的眼睛润着水,双手抖着,几乎拖不起盘。我抬手撑住他,才不至于让酒瓶打下来。
    他常来给我送酒。我来者不拒,一杯接着一杯灌下去。我好像有些过敏来着。喝了酒会起疹子,从耳后开始发痒,厉害时前胸后背都长红斑——藏在黑浑里,谁也看不清谁。
    痒了就抽烟按下去。
    烟是好烟,没有老朱的冲。
    吃惯了烂货,忽然吃好的,有点吃不消。
    这些人玩得很疯,我被他们扯来扯去,像一块烂肉。有时我靠在椅背上抬头望天,望月光;那么远,那么薄凉。
    玻璃是单向的,罗缚透过它看着我,我知道。我也这样看过别人。
    我妈。
    可我已经没有力气去想什么了。那时候我觉得啊,好像该耗的,不该耗的,我都耗尽了。
    我想死来着。真的,好想死来着。
    有天我将所有人遣散走,什么都没做,就搬了张椅子,坐在镜子前。我知道罗缚就在我对面,我看不见她,我只能看清我自己。我审视着我的皮囊,上面锈迹斑斑,青紫泛滥。白的,红的,这样一张皮,包着骨头,我不懂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癫狂。
    可是我想要的人,没有为我发狂。
    我看着镜子,我在想,罗缚有没有看向我。
    就像我看向她。
    我看了好久,久到我开始觉得安静。然后笑着,披了件衣服,朝外走去。
    该死了啊……
    头一次,我离开顶楼;就像被困的雀儿在生命中头一次离开那个欲巢。
    夜里没有人,天昏昏沉沉。台子上摆满瓶中花,从生到灭,一室的青味。
    我走到天台上吹风,风很冷,我吹了一夜,仍就着月光。天快亮时我想跳下去,可是我侧头发现了一道暗门。
    鬼使神差的,我走了进去。
    门上了道脆弱不堪的锁,我用了些力,锁头就滚了下来。
    罗缚就在里面,就在一个暗间里。
    她卧在一张太妃椅上睡去,瘦了很多,眼下乌青的,唇没有色,脸惨白。地上躺着许多书,她膝间还有一本摇摇欲坠,我接过,是三毛的《我的宝贝》。
    我忽然好想笑,她这些天就藏在这里看书么?满地狼藉,书被扔得到处都是。我凑近看她的脸,她的鼻息很微弱,活着,却好像也快死了。
    那是无声的衰亡。
    身体没由来的疼,从内至外,数不清的伤。我将她的书一本一本摆好,直到看见地上一个灰紫的本子。我将它打开,里面密密麻麻,写满我的爱好。
    有些是字母,有些连笔,还穿插过一些即时的心情。
    她将我所有的偏好与习惯一一记下整理,浩浩荡荡,沉淀厚实。
    我越翻越惊心。
    “不留人过夜。”
    “要温柔,不要太粗鲁。不要得意忘形。”
    “不要伤害他。”
    “他每次做完爱后都会感到空洞,最好能替他擦干净身体,然后多陪着他。”
    “如果有机会,请抱抱他。”
    那些所有汹涌的暗流铺天而来,我的心脏跳得几乎喘不上气。她瘦得像层纸,我却动魄惊心。悲的,喜的,那些驳杂的情潮涌来太快,我扯着她的衣角,再也爬不起来。
    她从来不和我说什么。
    不说爱,也不谈恨。
    她总是欺负我。可是她……
    好像很在乎我。
    我原谅罗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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