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昀熹伸手握向她的手:“娘,您别难过,一切会好的。”
    林夫人吸了吸鼻子,把另一只手覆在她手背,微颤中蕴含坚定之意。
    宋思锐朗目凝视两张妍丽面容,竟有一息间如置身幻境。
    ——他的昀熹,有家了!父母则是与他大有渊源之人!
    难怪他在海岛上初见昀熹,总觉仿佛见过。偏生她浑身刁钻古怪,导致他心生厌烦,为自己无故关注这野气四溢的小丫头而烦躁,一言不合,闹翻了。
    多亏那次被她乱抽一顿,他们随后达成和解,相知相熟相惜相伴,乃至相爱相许。
    缄默片晌,林昀熹问道:“娘,您适才说起,‘阿微’臂上胎记早在半岁时毁了,那……她怎会有着与我相似的印记?”
    “她的‘胎记’……是三岁时,我们夫妇为遮掩旧伤,凭记忆重新给她刺上的,随年月日久会褪色,和天生的终究有差别。”
    “怪不得!小姨她曾和您一样,打翻茶杯弄湿我衣袖,掀起查看过胎记……想必从那一刻便猜出我是谁!”
    林昀熹感叹这对双胞胎姐妹的思想举动如此接近,再回味崔夫人不自觉流露的忌惮,恍然大悟。
    宋思锐则联想到另一桩事,神色一凛。
    林夫人轻易觉察他眼角眉梢的浓云,柔声道:“三公子想到何事,请不妨直言。”
    “思锐只是想起前段时间发生的小波折,眼下风波已过……”
    傅千凝忽然插口:“哥哥是指霍七公子私闯品柳园,意欲带走姐姐那回?”
    宋思锐被表妹揭破,颔首:“是。”
    当下,他把霍书临对他们二人的严重误解道出,并推断,刻意造成此误会的,八成是与其交好的崔夫人。
    “章鱼,你的意思是……小姨想借霍七公子之力,将我带离晋王府?”林昀熹免不了想起崔夫人反覆替霍书临美言,并提醒她“三公子非良配”的劝导。
    宋思锐剑眉一扬:“没错,霍七屡次接近你,或许受她和我父王挑唆之故。我父王暗中作梗,不过顺水推舟,好找个理由,将你从我们兄弟身边抽离;崔夫人真正目的,并非护着你这‘姨甥女’,而是担心有朝一日你的假身份揭露,她藏了十几年的换女秘密必将随之揭开!”
    林夫人怒气逐渐被悲色取代:“我真没料到,和我最亲近的妹子,居然无声无息捅了我一刀!枉我视她为另一个自己,待她推心置腹,念她所念,痛她所痛……她此举是生生剐我心呐!”
    “您别气恼,是非因由,她势必要给您一个交代。”林昀熹温言劝哄。
    林夫人转头细细端量她素净的容颜,眼底漫过宽慰:“不幸中的万幸,我的孩子健康成长,出落得清丽动人,不光拥有一身好功夫,更有一颗慈和仁爱之心……我们夫妇教导无方,如若你一直养在膝下,只怕未必能有此身手和性情。”
    宋思锐笑劝:“您也别多想,昀熹天性纯良,聪明伶俐,无论在何处,必然同样为善,同样出类拔萃。”
    林夫人闻此言,容色稍缓,遂细细问起林昀熹这十六年来的日子。
    奈何失忆的林昀熹只记得梦中相关,而她的梦基本围绕着“傅小哥哥”,反倒不如宋思锐和傅千凝描述得详细生动。
    林夫人从那对表兄妹你一言我一语中寻获关于女儿肆意飞扬的童年时光,满怀感伤之余,又不乏骄傲向往。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门外传来仆役低唤,说的是棠族语。
    林夫人听完,皱眉道:“仆人回报,我妹妹受我大侄儿邀约去棠族行馆作客;待到行馆相请,那边又说她和小郡主正在逛市集……恐怕,咱们得亲自去一趟崔家。”
    “也好,我理当以真正的姨甥女身份,正式拜见小姨。”
    林昀熹眸光陡然掠过萧杀之气。
    林夫人让女儿陪伴客人,自己则出厅张罗,好安排心腹照料儿子,确保诸事妥当。
    林昀熹笑睨宋思锐:“我听娘说了,王爷给你和林家千金有过口头婚约?”
    宋思锐幽幽应道:“是啊!我年幼无知,拉着‘她’的小手,结果‘她’也握住不放,逗得亲友满堂大笑。父王当时喝高了,开玩笑说定个娃娃亲,结果所有人嬉笑附和……”
    林昀熹闷哼一声:“你才多大?小小年纪便讨小姑娘欢心?”
    “吃醋了?”宋思锐笑貌缱绻,“那是‘林家千金’满月宴上,我确定,那时和我牵小手的人……是你。”
    “……”林昀熹脸上一热,改口啐道,“没经我同意就乱摸!”
    宋思锐笑而牵过她的手,放在唇上半舐半啃。
    “蘸醋的小螃蟹更美味呢!”
    在旁的傅千凝鸡皮疙瘩掉一地,几欲抓狂。
    ——这两人!当她不存在的?
    ···
    半盏茶时分后,一行人乘车马赶去崔宅。
    外头陋巷冷冷清清,绕墙花枝凋零,细碎花瓣落了满地。
    众人难得的沉默引起笙茹好奇端量,她琢磨不透,为何夫人和姑娘神态亲密,又似压抑怒火?
    抵达崔宅,院门敞开,里头喧哗声不歇。
    宋思锐等人驻足门外,叩响铜环。
    管事匆忙出迎,一见林夫人,歉然笑道:“哎呀!林……大郡主您来了?”
    林昀熹这才记起,在外人眼中,父母已和离大半年。
    林夫人淡然一笑:“你们唤我‘林夫人’吧!我自始至终是林家人,从未更改。你们家夫人呢?”
    “不凑巧,夫人她半柱香前回府,说是有急事需要处理……”
    话音未落,一挺拔青衫少年快步行出,正是崔慎之。
    他略显慌张,再认清门外客人时,惊讶地打招呼:“姨母,您回京了?三公子和傅四姑娘也来了!”
    依然独独忽略林昀熹。
    宋思锐当即后退,无声无息退出院落。
    “慎之今年长高了不少!”林夫人打量跟前英俊少年,眼光浮起几许慈爱,突然眸色一冷,“你娘呢?”
    “我娘在我下值前到家,可一眨眼工夫,她说之前盘的铺子出事了,得立即赶去看一看……我说,等孩儿换下官袍陪她同去,未料更衣完毕,她已仓促离开,且房间一团狼藉……”
    “什么?”林夫人嗅出不同寻常的诡秘气息,“快带我去瞅瞅!”
    林昀熹紧随在后,遭崔慎之暗藏敌意一瞥。
    对应他隐隐发红的耳根,及林夫人那席话,她大致猜到表弟对“她”态度奇诡的个中因由。
    想来阿微出身尊贵,装扮亮丽,娇柔妩媚,是京城年轻男子目光追逐的对象。
    崔慎之和她名义上是表姐弟,受教于靖国公,近水楼台,抬头不见低头见,兼之在少年郎当中稍显成熟,对美貌少女存有朦胧幻想,亦不足为奇。
    且林夫人深喜他学有所成,一心“亲上加亲”,说不定私底下鼓励过他。
    然而依照阿微势利的个性,又有晋王世子、霍七公子、棠族王子等才俊大献慇勤,哪里会把小小的崔慎之当回事?
    崔慎之极有可能刚萌发了一点念想,就被母亲和“表姐”以残忍方式掐灭。
    外加阿微这两年周旋于诸位贵公子之间,让他产生鄙夷羞惭之念,表姐弟关系愈加恶劣。
    正逢宋思锐去而复返,和傅千凝在偏厅等候,林昀熹放心跟随母亲和表弟进入内院。
    如崔慎之所说,崔夫人卧房如被洗劫过一般,首饰匣子全空了,衣橱被翻过,依稀带走部分秋冬御寒衣物!
    说什么“铺子出事”?分明是听闻姐姐回京,仓皇失措躲避!
    林夫人冷淡一哂:“申屠霏啊申屠霏!我真没想到,你连给句解释的胆量也无!”
    崔慎之奇道:“姨母,我娘到底怎么了?”
    “这得问她,”林夫人杏眸锐意未减,语气缓和了三分,“反正,她大概不止一次丢下你,你且当她真有急事处理吧!她既有下人作陪,又带着贵重物品,想来无须你多虑。”
    她素知崔慎之的心智和稳重超出年龄,而今又已步入仕途,亲娘离家走出于他而言,谈不上打击。
    崔慎之是个聪明人,见姨母贸然登门造访,气势汹汹,毫无姐妹温情,料想她们闹了矛盾。
    他身为小辈,没理由掺合。
    ···
    因崔夫人找了个蹩脚借口回避,林夫人、宋思锐他们既没多说,也没久留,摆出“来得不是时候”的遗憾脸,吩咐崔家上下,“如有夫人消息请尽快转达”。
    林昀熹猜想崔夫人归家后得悉姐姐归来相邀,预感她们母女相见迟早会觉察端倪,干脆收拾包袱暂避风头。
    可躲得了一时,能躲一辈子吗?连嫡亲儿子也不管不顾?
    林昀熹无法理解这位小姨的离奇心态和行为,从十多年前的调包,到今日弃子而逃,行事之诡异,匪夷所思。
    率先行出崔家大门,她小声对傅千凝道:“你轻功好,替我跑这一趟,看能否寻得蛛丝马迹……以及阿微的下落,记住,切勿轻举妄动。”
    傅千凝应声,从窄巷另一端快步离开。
    宋思锐与崔慎之落在后头,见他忧色甚浓,劝了几句,承诺会派人探查崔夫人的行踪,保她平安无虞。
    双方郑重道别。
    待发现自家表妹消失无影,宋思锐长眸微瞪:“那丫头呢?”
    林昀熹压低嗓门,如实相告。
    “……”宋思锐唇角轻抿,“就在崔家仆役说主母外出时,我已让巷外藏匿的一鸣兄去追。”
    “啊?完了!”林昀熹面露悲壮。
    宋思锐不解:“什么完了?”
    “你近日事忙,不晓得他俩冷战大半月……双双避而不见。”
    “兴许撞见,打一架就好。”
    宋思锐平添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
    众人缓行出巷,林夫人向宋思锐福身道:“三公子,借一步说话。”
    林昀熹自觉带领笙茹等仆役放慢脚步,与他们保持两丈距离。
    林夫人踌躇顷刻,轻声询问:“三公子,可否容我面见王爷,让女儿搬回来与我同住?我正计划另置新宅,为你林伯父申冤……如有她在,我们母子自是多个照应。”
    宋思锐一时间无言以对。
    母女二人分隔多年,此等合理请求不该被拒绝。
    但他每次忙完急赶回府,无非为和心上人温存片刻。昀熹一离王府,他岂不得独守空房?
    林夫人只道晋王那关不好过,言词更加恳切:“三公子,母女好不容易团聚,您能否看在她父亲的份上,替我们说句好话?”
    “林伯母,”宋思锐索性换个亲切称呼,“我父王那边,已无心管束昀熹……”
    “莫非……令兄耿耿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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