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客是申屠阳和贺兰莺。
    此二人往昔和林家人关系尚算亲近, 在林绍回宅翌日拜访,乃人之常情。
    “侄儿贸然到访, 怕是扰了大姑姑和大姑父的雅兴。没想到三公子琴技精湛至斯,表妹也练得一副好嗓音。”
    申屠阳跨入院中,褪尽先前说不清道不明的诡秘神色后, 迅速呈现一族王子的风范,豪迈,硬朗,高贵。
    他一手挽了贺兰莺入内, 二人袍服一蓝一紫, 雍容华贵,瞬即使得这片简洁的院落黯然失色。
    双方你谦我让一顿客套,见秋光澄明, 干脆围拢在院落的石桌落座, 品茗闲谈, 互诉近况。
    如此前每一次会面,申屠阳的眼睛依旧有意无意扫向林昀熹,仿佛她是所处空间内唯一的亮色;而贺兰莺则热切抱着小婴儿,对于林绍平安归来深表喜悦,又似极力忍耐什么, 两眼泪光盈盈。
    宋思锐既不喜申屠阳眼角眉梢泄漏的猥琐, 又盼和林昀熹私下多温存,只坐了片刻,借邀她一同安放琴瑟为由, 拉她溜进中庭。
    其时四周新移植的花木已服水土,开得正绚烂。金银桂枝头簇拥成团,青砖地上亦落了薄薄一层;粉艳的木芙蓉凝妆含羞,迎风摇曳。
    当林昀熹将琴瑟放入书房,回身而出时,宋思锐指间多了一朵红粉相间的重瓣木芙蓉,并朝她招了招手。
    她依言而近,垂眸浅笑,静候他簪花。
    原本无珠钗无粉饰的脸容,与娇花相映,各自妍丽。
    他微笑凝望她半晌,心随她倾垂的长睫毛颤动,趁院处极隐约的脚步声尚未行近,俯首在她唇上柔绵一吻。
    快且轻,宛如温风来了又去。
    林昀熹上他明朗星眸的灼人光芒,心间怦然与悸动翻涌复至。
    那张天生的贵公子脸,因风吹日晒,平添刚毅阳光之气,不笑时分外孤高,笑时柔情绰态,潇洒佻达。
    她亦听出有人走近,来不及回吻与拥抱,遂折下一枝银桂,颤颤插至他领口的一字盘扣上。
    回望廊下那人,却是前往五谷轮回之所的申屠阳。
    他遥遥颔首,丝毫未掩饰对宋思锐的嫉妒。
    这一刻的醋意与往日竟有些不一样,真真切切,无半点伪装。
    宋思锐一笑,牵着林昀熹悠然折返前院。
    林昀熹悄然缩手:“在长辈和客人跟前,少来卿卿我我、耳鬓厮磨的!”
    “你小时候可是当众紧紧抓住我的手不放呀!”宋思锐将她拽回,笑得欢畅。
    林昀熹啐道:“我才刚满月,什么都不懂!定是你主动在先!”
    二人于拉拉扯扯中前行,羞态夹杂的甜意渗进风里,令围坐于石桌边的林绍夫妇含笑回首。
    “看来呀……当年王爷随口一句玩笑,兜兜转转,终要成真呢!”林夫人眼里的慈爱与骄傲不言而喻。
    贺兰莺软嗓微哑:“玩笑?”
    林绍莞尔:“小郡主有所不知,三公子早于小女满月宴上有过小小的互动……”
    他粗略谈及十多年前的旧事,明言钟爱宋思锐的原因,更感激这孩子始终相信他的品格,助他翻案。
    贺兰莺扬起尴尬笑容,周身华服映衬她如失了魂魄的玩偶。
    宋思锐听闻长辈所言,返回桌边,与林绍说起年幼时相处点滴,态度热络如从未分离,言谈间就差以林家女婿自居了。
    林绍夸了他一顿,在外人面前自是故作谦逊,笑说自家女儿菲才寡学、容姿鄙陋,全赖三公子垂怜云云。
    宋思锐笑道:“虽说林伯父为恩师,可这番言论,请恕思锐不敢苟同。昀熹襟韵洒脱如晴云秋月,金声玉貌亦具蕙心兰质,在思锐心中,远超随珠和璧。“
    夸赞之言不带刻意,语气笃定且坦诚,他偷偷从袖内探出小指,悄然勾住了她的。
    却没留神一旁有人笑颜闪过的不甘。
    ···
    申屠阳回座后,话题转向崔夫人的行踪。
    闻悉崔夫人今年春回棠族时有动用大笔资金,疑似秘密购置宅院,林昀熹不由得暗暗称奇。
    毕竟,那阵子正是崔慎之参加春闱前后,且崔夫人乃托病西行,如若单纯回族治疗,好端端的买什么房宅?难道为了安置阿微?此番离京日久,会否躲藏在某个隐蔽地方?
    正当林绍夫妇抱回孩子,试着套话,院落外传来古怪的“吱吱”声。
    紧接是“哈、哈、哈”的爽朗笑声。
    “姐!姐你快看我逮住了谁?”
    傅千凝人未到,声先至,半晌后,红影一晃,她双手各提一只棕灰色的毛猴子,撞开半掩的大门,笑吟吟跨进院子。
    林绍夫妇云里雾里,林昀熹、申屠阳和贺兰莺均露讶异。
    宋思锐皱眉:“阿凝,有你这般没规没矩的?还不快来见过林伯父?”
    傅千凝咂舌,把猴子丢向自家表兄,乖乖向林绍行礼:“请伯父恕阿凝无礼。”
    林绍乐呵呵捋须:“这就是思锐信中提过的小表妹吧?果然英姿飒爽,与别不同!”
    “我哥给您老人家写信,还不忘说我坏话?”傅千凝瞪眼。
    宋思锐忙着应付上蹿下跳的两只猴子,恼怒道:“你登门造访,弄来两畜生算是何意?”
    林昀熹惊讶:“这好像……上回朝我丢桃子的俩猴?你上哪儿去捡的?”
    “正是!”傅千凝转向申屠阳、贺兰莺打了声招呼,续道,“我今早在市集转悠,忽见有人在桥头耍猴,多看了两眼……谁料这两个小家伙忽然从人群中冒出来,跟人家的大猴子掐架。
    “我起初也没在意,待认清催促它们离开的那人,恰恰是上次调戏姐姐的醉汉,捋起袖子便追了过去。那人武功不弱呢!我跟他斗了上百招!眼看他‘丢酒弃猴’,我闲来无事,想着把猴儿拎来给你们耍……”
    宋思锐又好气又好笑:“说了半天,你竟把我们当成耍猴的?”
    傅千凝回怼:“总比‘把你们当猴耍’来得强些吧?”
    猴子得了自由,直盯林昀熹头顶看了一阵,后壮着胆子爬到宋思锐身上,研究他的玉佩和发冠。
    晋王三公子的完美形象立即被两只猴子毁了个干净。
    傅千凝对林昀熹窃笑:“我哥和这俩猴倒挺配的!”
    宋思锐抓起猴子后颈,略一用劲,忿然丢还给她:“拿走拿走!”
    傅千凝侧身闪避。
    可怜的猴儿“叭唧”摔在地上,想逃又不敢逃,挠头搔耳,吱吱唧唧一通乱叫。
    傅千凝笑嘻嘻从袖口翻出小豆糕,掰成两半,递给两小猴子。
    小猴子战战兢兢接了,确认她没有要“揍猴”的意思,安安静静捧着一顿猛啃。
    宋思锐戏谑道:“物以类聚,跟赖皮猴儿似的小阿凝,对付赖皮猴儿果真有一套!”
    傅千凝这次并没还口,而是向林绍夫妇略一福身:“侄女莽撞,还望长辈们勿怪。这两小家伙曾受人教唆,攻击过林姐姐……今儿巧遇,故而逮住,看能否查清缘由。”
    “攻击?我的好女儿……你无碍吧?”林夫人满眼关切,探臂握住女儿的手。
    “没受伤,”林昀熹淡笑,转目望向贺兰莺,“只是仪容狼狈,幸亏莺妹妹借了我披风……”
    “姐姐客气了,举手之劳罢了。”贺兰莺温婉应对。
    未料她刚开口,小猴子停止进食,瞪视她须臾,忽而窜起,直扑向她!
    这下教人大出意料之外!
    宋思锐下意识护住林绍夫妇;傅千凝慌忙抢上,仅来得及揪住其中一只;贺兰莺尖叫捂住头脸闪避,遭另一只猴子抱住腿侧!
    申屠阳急急伸手抓牢猴子的背,硬生生将其拽开,但贺兰莺那身新制的淡紫绸衣终归被扯出几根丝。
    “这、这……可恶的畜生!”她颤声怒骂,又恐人前失仪,憋屈且愤怒地咬住下唇。
    林昀熹明显从申屠阳眼底捕捉到杀气,慌忙劝道:“表兄,别……先别!”
    申屠阳听她发话,脸色稍稍缓和了三分。
    “哎呀!是我的错!妹子没事吧?”傅千凝边道歉安慰,边把手伸向申屠阳,“让我来教训它们!莫要脏了王子的手!”
    “也别弄脏我这儿!”
    林昀熹知傅千凝医者心肠,不会随意杀生,找了个借口,支开她。
    傅千凝会意,再三向林绍夫妇和贺兰莺致歉,提起两猴子,如红云御风,火速离场。
    贺兰莺犹自惊魂未定,摆弄毁掉的裙子,水眸泫然欲泣。
    林昀熹连声劝慰,记起上回傅千凝曾借学画眉“欺负”过她,此次莫名其妙带来猴子,竟也冲她而去……真怀疑这两姑娘是否八字相冲。
    申屠阳哄道:“我去那什么斋,给你再做几套便是!”
    贺兰莺嘟囔:“哪里还能‘再做’?我挑的全是精品、孤品!”
    “那换旁的款式和料子,不就裙子么?”申屠阳略显不耐烦。
    “马上要入冬……做了也没机会穿!”
    见这对小情侣为琐事争执,余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劝哪一方。
    一直守候在旁的笙茹小心翼翼试探:“若不嫌婢子手笨,请容笙茹为小郡主缝补或刺绣试试?”
    贺兰莺不悦之色稍退,踌躇片晌,对林绍夫妇道:“莺儿失陪一阵。”
    林昀熹本想陪陪她,见笙茹已率先引领在前,贺兰莺亦无相邀之意,索性留坐原位。
    ···
    众人沉浸在傅千凝与猴子带来的诡异气氛中,似乎再聊任何话题都不适合。
    而笙茹为贺兰莺绣补衣裙显然需耗费不少时间,申屠阳闲坐无聊,借起身活动筋骨和宋思锐讨教武功。
    两位身姿昂藏的年轻男子并立,一则手持长刀,刚健威猛,另一则手执长剑,挺秀俊雅。
    林夫人则恐刀光剑影吓着孩子,自行抱入卧房哺乳。
    林昀熹见父亲久坐疲乏,搀着他的胳膊,缓缓沿花园散步。
    自父女重逢,还是头一回单独相对。
    或许冥冥之中自有血亲的感应,离别十余年,相处不过两日,却无分毫冷落淡薄。
    行至后院,凉风抖落簌簌金银桂花,将枝桠漏下的日光投照在林昀熹明艳笑靥上。
    林绍凝望眼前尤为熟悉的娇颜,又从其温润眼神中寻获陌生的亲切,低低叹了口气。
    “爹爹无能,既没保护好你,待你回到爹娘身边,却已身败名裂,家财散尽,还让你白白担了这屈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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