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逢有人禀报说,随林家人入王府的贺兰小郡主曾被邀至新房,与新娘子聊了近一个时辰。因她略感不适,接到消息的棠族王子申屠阳急急从林府宴会赶来,带她提前离场。
    由于适才大家正专注听琴,故而没能当面辞别。
    傅千凝虽觉贺兰莺对旧情敌缠得太紧,但念在对方慇勤备至,而自己确实需分担府内事务,无暇顾及太多,便由着她多陪陪林昀熹。
    此番忽闻贺兰莺身体欠安,傅千凝知其回申屠阳处必有巫医照顾,反倒担心林昀熹会否无聊。
    与两位哥哥闲扯一阵,她假意称“为今夜闹新房作预备”,提裙步离席。
    “阿凝,你鬼鬼祟祟要去哪儿?”
    宋思锐正好把酒而来,欲敬舅舅和表兄弟一杯,听见傅千凝口出“闹新房”三字,目光登时一凛。
    “哎,开个玩笑罢了!我想去瞅瞅你的新娘子……”
    宋思锐闷哼:“少给我动歪脑筋!再说,‘我的新娘子’,只有我才能看!”
    “你喝的是酒还是醋啊?”傅千凝嗤之以鼻,“成成成!我不去就是!反正我昨晚抱过又亲过……”
    “你!”
    宋思锐固然不会正因自家表妹对妻子亲昵而吃醋,可他有整整九天没和林昀熹亲近,惊闻傅千凝背着他干了“坏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他斜睨身后的萧一鸣,狡黠而笑:“阿凝,你自诩海量,何趁这大好机会,不与一鸣兄切磋切磋?”
    “哥,你有没有一点羞耻心?好意思让自家妹子去和男子拼酒?”
    傅千凝怒而瞪他,却顺手提起两坛新酒,重重往食案上一放,对萧一鸣勾了勾唇:“说吧,要怎么喝?”
    萧一鸣莫名其妙被卷入其中,茫然且惶惑。
    正想张口推辞,不料傅千凝手疾眼快,抓起筷子,夹了颗肉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堵住他的嘴。
    “你!只许跟我喝酒!不许和我说话!才不想在这大喜日子听你‘嗝’一整夜!”
    萧一鸣遭她大庭广众下喂食,本已满脸通红,再听“一整夜”这几个字尤为暧昧,恨不得立即原地消失。
    这性情豪迈的姑娘既已邀战,他再退让,没准真被当成“怜香惜玉”,只得顺应形势,摆了个手势,表示规矩由她定。
    傅千凝笑得张狂:“单独对饮多没劲啊!你我分头向每位客人各敬一碗酒,看谁先趴下,以后管谁叫‘爷’!”
    萧一鸣哪里咽得下这口气?然则他不敢和她对话,略一颔首,往东边筵席走去。
    傅千凝忙催弟弟跟上作监督,自己则让二哥负责计算。
    她笑貌可掬,素手举起满满一碗酒,昂首饮尽佳酿。
    周旋于数十人间奉觞,连饮十余碗,容色如常,无懈无怠,洒脱飞扬。
    宋思锐略施小计把她支开,随即和宋思勉共同应酬。
    薄唇扬起轻笑,他暗喜今晚将无捣蛋鬼滋扰他的洞房花烛夜。
    ···
    直至人定,喧闹方散。
    宋思锐陪父兄送走大半宾客,见傅千凝和萧一鸣均喝得脸色泛红,脚步轻浮,竟还在比拚……当下戏谑一笑,自顾快步赶往院落。
    月华和雪光倒映进他的长眸,喜悦光芒中透着些许紧张。
    为这一夜,他等了整整两年有余。
    不……也许,从她满月那日,两手相握,便注定会有相牵一生的岁月。
    喜房雕花大红花烛火光摇曳,红帐倾泻,弥漫极隐约的陌生甜香。
    侍婢、喜娘等十几人挤了一屋,长条案上摆设同牢、合卺、结发三礼所需的用具,及代表“早生贵子”的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等干果。
    宋思锐笑吟吟从全福太太的红漆托盘中拿起一把玉如意,心急火燎想掀开大红绸缎盖头,又生怕过分着急,会惹人嘲笑,且吓到他的妻。
    新娘子腰杆笔直,端然静坐,金银线刺绣与层叠云霞红缎华美之极。
    盖头四边垂下金花装饰,光芒夺目,遮盖他朝思暮想的丽容。
    玉如意悄悄挪至盖头下方,他低声调笑道:“如此良夜,正是吃螃蟹的好日子。”
    新娘子藏于袖内的双手似是攥了攥丝帕,凝神屏息,静待他掀起红绸。
    宋思锐故作矜持,只掀了数寸。
    他越是迟疑,新娘越是拘谨,像担忧他不悦,柔声细语:“夫君喜欢吃螃蟹,妾让人马上准备。”
    宋思锐一呆,几乎疑心林昀熹在开玩笑。
    声音、语气……听着没错,可他的小螃蟹生于无拘束的海岛,连万福礼都是在失忆后才学的,竟会唤他“夫君”?自称“妾”?故意叫给王府侍婢听的?
    “是啊!你居然忘了,我最喜欢吃螃蟹?”他仍维持笑眯眯的神情,两眼已转向四周。
    “没忘,只是冬天的蟹不如秋天好……”
    由金玉珠宝堆砌的新娘再度暗攥袖子。
    宋思锐垂下眉眼以掩饰震悚,用平和语调对屋内众仆侍道:“良宵美景,月色如霜,你们速速将东西挪至院中,再去小厨房蒸几个螃蟹,供我和三少夫人把酒赏雪,对月行礼,好让天地共见证。”
    最后那句话,情深款款,温柔笃定。
    余人虽觉此举怪诞,但三公子成长于海外,大抵所受教育、遵循的礼节不同,或者另有特殊癖好,也未尝不可。
    于是,众女齐心合力,将诸物逐一搬出新房,忙得不可开交。
    宋思锐咬紧下唇,努力稳住呼吸,双拳在袍袖内掐出血。
    疼痛会让人保持清醒和理智。
    趁外头忙于布置、另备吃食,他徐徐拿起“喜”字一侧的鎏金铜烛台,步步走向端坐的佳人,口中念念有词。
    “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他一手轻轻旋掉蜡烛,一手将烛台快速探进红绸,以顶部尖钉直抵红嫁衣上的纤长颈脖。
    “赏月前,不妨先说说,把我的新娘子藏哪儿了?”
    作者有话要说:  章鱼:有人偷换我的螃蟹!怒摔!
    ·
    谢谢兔子的地雷~么么哒(╯3╰)
    第六十七章
    #67
    布置喜庆的婚房内弥漫着死寂。
    宋思锐昂然立于床外三尺, 左手蜡烛倾侧,落下滴滴红蜡, 宛如血泪。
    感受到烛台插针的尖锐,以及新郎官竭力遏制的怒火,红盖头下女子无可抑制地哆嗦着, 嘶哑嗓音也染上颤意。
    “三、三公子,您……好好的,为何开玩笑?”
    “开玩笑的,是你。”
    宋思锐话音冷似冰刀。
    “您说什么?我是……昀熹啊!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
    “你也许曾是‘林昀熹’, 可你, 绝非我宋思锐的妻。”
    这句话从轻磨牙齿缝隙间挤出,字字透着狠劲,教女子抖得更厉害了。
    她周身珠玉磕碰, 发出微弱声响, 伴随喉底泣音, 呈现脆弱易碎之感。
    宋思锐自问昔时忍过辱、受过气,面对巨大冤屈亦能稳住,可这一刻,他只想一剑了结眼前人。
    他失而复得、千辛万苦相护、重新讨回的娇妻,在人生最期待的日子里, 被人换了去?
    若非无人作质, 难寻昀熹,他定要给她颜色瞅瞅。
    僵持片晌,女子泣道:“您定是误会了……何不揭开盖头, 瞧清我的容貌?”
    宋思锐的确好奇,她和昀熹到底有几分相近,是否真到以假乱真的地步。可他忽而记起,棠族人擅长的诡术很多,如摄魂术、换脸术等等。
    他不确认这人有否从崔夫人或巫医处习取诡秘方法来迷惑他,索性眼不见为净。
    “不必细看,你和她再相相似,也不可能骗得过我。我该如何称呼你?我可没法像兄长那般直呼你为‘阿微’……”
    “此话何意?你、你早知……她是个假千金?”
    宋思锐懒得费唇舌,反手以烛台底部,连点她几处要穴,冷笑:“你们母女厚颜无耻!简直令人发指!说!昀熹究竟在何处?”
    阿微本不会武功,压根儿无反抗余地。她痛哼一声,没有大声求援,只有泪水不断滴落在艳红婚服上。
    宋思锐不耐烦到极点,长久以来的良好涵养,驱使他摁下踹她两脚的狠心。
    “凭什么?”阿微啜泣声中翻涌恨意,“我拿回属于自己的身份、爹娘和婚约,也有错吗?”
    “哈!无耻之尤!”
    宋思锐怒不可遏,反而被气笑了:“不,是你拿走属于她的一切,现在乃合浦珠还!我真不该把时间浪费在你这等毫无担当的宵小身上!即刻招出你的同伙!并把昀熹给我毫发无伤地交还!否则,她每少一根毫毛,你便多受一刀!”
    “为什么……为什么……”
    宋思锐耐性耗尽,顺手点了她的哑穴,随即转身出门,对亲随阿流低声嘱咐:“速去荣安殿前,请萧内卫和傅四姑娘来一趟!记住,切莫声张!”
    阿流虽不理解他洞房花烛闹着对月成礼又嚷嚷蒸螃蟹所为何事,听出语气凝重,忙依言而行。
    宋思锐确认阿微逃不出新房,干脆立在门边,离她远远的,省得中计。
    上弦月隐没浓云后,天幕顿时混沌如洪荒初辟。
    院内灯火辉煌,光芒照不进他暗沉烦躁的心。
    他的妻,身在何地,自何时被替换掉的?目下是否安好?
    武功高强如她,对谜香等药具备一定认知,想必被亲近之人突袭,才没能抵挡……莫非是笙茹?
    笙茹人呢?
    寻思间,傅千凝随阿流沿回廊而至;萧一鸣则为避嫌,停步廊下,负手而立,等待召唤。
    “哥,不是不让人闹嘛?”傅千凝脱掉外披的狐裘,华服满是酒气,精致妆容早因薄汗融得不成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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