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上鞋子,她如被困住钳子的螃蟹,横着走向方桌。
    正研究如何割开牛皮筋,好让手腕从铁丝绕成的圈内抽离,忽见那两块非纸非丝的东西上像抹了层油,细看竟是人的面孔!
    寒意自足底涌起,只因她清楚辨认,这是属于笙茹与贺兰莺的脸!
    表兄为算计,不惜杀死她的侍婢和他的未婚妻?这人有毛病?
    她尚未来得及难过,门外传来十余人的呼喝声。
    欲将桌子踢房门阻挡个片刻,忽闻后方有窸窣微响,紧接着一道凌厉劲风直窜而来。
    她猜出是刚苏醒的池访,当下假装不设防备,待下盘被攻,才疾旋以平榻转向对方。
    这半片木榻宽四尺有余,毫无征兆翻转,生生将池访掼倒。
    林昀熹见她手中无刀无剑,安心后跃,运气护住背门,跌压在其上。
    池访想要避开,终归遭她所负的榻板砸中大腿后侧。
    随木板裂声响起,林昀熹来了个鲤鱼打挺,振臂一挣,硬是把板子断开,反身向池访两侧一敲。
    木板破碎,池访又一次瘫软伏地。
    林昀熹两腕见血,咬牙忍痛,执起剪刀,左右手相互割断皮筋。
    至此,四肢方得以解脱。
    蜂拥而至的守卫破门而入,她连踢带蹬把人一个接一个往外踹,并脱了外穿的罩衫,兜住桌上瓶瓶罐罐和人脸皮面具,随手打了死结,斜挎在肩上。
    她记起母亲所言,所中蛊毒需找到下蛊之人方可得解法。直觉池访与此事脱不了干系,她索性重手点了其穴道,一手夹在腋下,飞身越过门口东歪西倒的守卫,施展轻功外奔。
    院落内外尚有百余人,这批为棠族铁甲卫,个个头戴赤缨盔,身穿银灰甲,手持弯刀,团团围在院落前。
    林昀熹抬望夜空一弯新月,只想仰天直呼:有完没完?她大抵是世上最艰难的新娘子了……
    身后房间内,打斗中推翻的蜡烛点燃了木板及碎屑,外加林昀熹不慎踢倒桌下半坛烈酒,火势迅速窜起,顺着呼啸北风蔓延。
    霎时,里里外外登时乱作一团。
    ···
    夜幕下,淡薄月色映雪,京郊山林绵延不断,风声掺杂马蹄声席卷向西。
    宋思锐带领晋王府卫队及萧一鸣手下的暗卫,快马加鞭,踏雪而行。
    傅千凝亲自押着阿微,与之共骑,和林绍夫妇一同尾随在后,刚出城便被抛得无影无踪。
    阿微显然不大会骑马,坐在马鞍上被颠得无所适从。
    “阿微妹子,”傅千凝从后环住她的腰,轻笑道,“长路漫漫,不如和我聊聊天……那俩小猴儿怎就对你各种不客气呢?”
    阿微虽添了披风,仍冻得战栗不已,闷声不答。
    傅千凝一夹马腹,骏马撒腿疾行,晃得阿微几欲尖叫。
    “我说就是!因为……”
    傅千凝勒住缰绳:“为何?”
    “我……曾露真容,并戴了娘赠予的海棠发簪,拿树枝戳过它们……”阿微小声道。
    傅千凝却觉猴子并不算记仇,起码她戏弄过几回,通过喂食和养伤,很快获得信任;想来那一回,阿微先以过分举动激怒猴子,后由申屠阳主动为林昀熹簪簪子,且特意落在晋王府队伍后头。
    “醉汉”实则是个会武功的江湖客,兴许为财,或有把柄握在棠族人之手,才配合整这么一出闹剧。
    “还有,你凭什么……觉得你能在新婚夜蒙混过关?”傅千凝语气中满满是无情嘲弄,“你费尽心思代替我姐,是倾慕我哥,还是单纯想要回身份?”
    阿微央求:“傅四姑娘,留点颜面可好?”
    傅千凝“噗”地笑出声:“你不要脸到这地步,还要求我‘留颜面’?”
    “我、我误认为三公子和她成亲,是为报师恩……就……”阿微顿了顿,神色愈发难堪,“婚床内撒了畅心粉,能让人放松警惕,陷入旁人所塑造的幻想中……”
    傅千凝倒曾在海岛上听太皇太后提及,数十年前,无上皇仍为亲王时,中过此类毒,更误把猫当成她,被揶揄了大半辈子。
    没想到,时隔多年,阿微居然试图故技重施!
    千算万算,她大概没料到,喝了不少酒的宋思锐,连盖头都没掀开,便能辨识新婚妻子被调包了……
    真是又蠢又坏。
    ···
    宋思锐策马扬鞭,只恨离开王府前为掩人耳目,没骑上那匹雪色良驹。
    哪怕山石、雪树、冰泉、庙宇被马儿甩得远远的,他心底的焦灼却半分未减,堵得他喘不过气。
    依照阿微所述,“马车慢悠悠走上三个时辰”的路,已快到尽头。
    如抵达密探推断的位置,却没林昀熹踪迹,他又该去何处寻找?
    “三公子!您看!”萧一鸣适时打断他的狂躁。
    宋思锐抬头,但见半山亮起红光,像是房舍着火!
    他心跳漏了一下,赶忙催马上行。
    穿过密密层层的林木,山风回旋,断断续续送来呼喊,依稀便是棠族语!
    果不其然,狂奔三四里后,山腰空旷处豁然开朗,一座正在燃烧的院落前,密密匝匝挤了近百人,此外已有半数横在地,生死未卜。
    刀剑枪矛汇聚处,是一红衣女子。
    她左臂夹着一名疑似婢女者,右手持刀,艰难腾挪,将自身护得严严实实。
    即便她身影时隐时现,衣裙古怪,还梳着棠族女子发型,宋思锐仅一瞥,立马辨认出是他丢失的妻。
    他拔剑跃马,一声令下,晋王府和密卫皆加入混战。
    原本由多数人包围孤身女子的局面,瞬间逆转。
    此前,宋思锐在七十二岛平过叛乱,回京后亦曾奉命剿过匪,相比之下,眼前厮杀实属小意思。
    可他直盯十余丈外的林昀熹,头一回有了惊怕畏惧之感。
    她那身红裳深深浅浅,如血染而成……受伤了?
    再看她眼神涣散,脸上尽是麻木,仿佛对他的到来无半点觉察。
    阿微那句似笑非笑的冷语再度闪现——只要再用上一次蛊,那姑娘就会忘掉三公子……
    难不成……这几个时辰,足够抹掉她的记忆?
    宋思锐险些发狂,弃马跃入人堆。
    脑中既像塞满了东西,又如一片空白,连串剑招未经思索,暴烈穿透迎面攻击的棠族护卫。
    银光染血,交映月色与雪色,幻化成交织穿掠的凛然之光,让人目眩。
    “昀熹!昀熹!”
    他一边厉声呼唤她的名字,一边步步逼近。
    而她杀红了眼,人宛若处在梦境之中,满脸木然。
    无爱、无恨、无悲、无喜、无欲、无求、无嗔、无痴。
    他抢至她跟前,她浑然未觉,顺手劈向他,遭他举剑阻隔。
    曾祖父所赐的断鸿剑,对上她那把不知从何捡来、早砍得卷了边的寻常单刀……“卡嚓”声起,轻而易举将破刀削断。
    林昀熹一呆,遭他夺了刀,仍浑浑噩噩携带昏迷不醒之人。
    宋思锐左手拥着她,挥剑护她杀出重围。
    再回首,棠族人所剩无多,难成气候。
    他还剑入鞘,示意萧一鸣扛走那侍婢,细辨妻子衣裙的血迹大多源自他人,才稍稍安下心。
    林昀熹余悸未消,呆然若失,任凭他拉来捏去,良久才长舒一口气。
    她清澄眼眸渐生薄雾,如惊慌失措,如惶惑后怕。
    宋思锐两手捧起她的脸,长目聚拢生平未见的紧张与忧患,薄唇翕动,语无伦次反问询问。
    “昀熹……没事吧?你、你还记得我吗?认得我么?知道我是谁吗?……说话呀!”
    字字带颤。
    林昀熹狐惑眼光上下端量,杏眸从圆睁到微眯,极短暂的玩味过后,秀眉颦蹙。
    “你,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表哥:我不是boss么?光环呢?
    熹熹:你哪来的光环?我还没动手呢!(就用了一只脚)
    ·
    阿微使用的粉末,在20章提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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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平生顾顾平生 11瓶;
    也谢谢每一位追文的小可爱哈~
    第七十章
    #70
    如浮云掠过的三个字, 仿如利箭直插宋思锐心臆。
    痛得他肝胆欲裂,恨得他磨牙吮血, 只想冲进去,将申屠阳拖出来大卸八块。
    在这萧瑟北风、熊熊火光、厮杀呐喊中,他的心却寸寸黯淡, 周遭也如坠入无垠静谧。
    他原以为,憾失母亲、父亲、兄长的关爱后,怀一腔孤愤砥砺前行,终能闯一片天, 并与意中人同携到老。
    视她如珠如宝, 却一次又一次被遗忘,堪比随珠成灰,和璧破碎, 号钟弦断, 五剑尽折, 禊贴化尘……
    世事如梦,一枕黄粱,梦醒南柯,欢喜散后的悲伤,倍加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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