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婆婆痛哭流涕:“别杀我别杀我,我是无辜的。你想问什么,我都说,我都告诉你,别杀我!”
    她一生行恶无数,手里沾了不知道多少人的血,死到临头却又成了个无辜可怜的老实人。
    言卿淡淡:“我想知道的不需要你亲自说,浪费时间。”
    他手指一转,红线便直接刺入关婆婆的脑门中,不顾她的死活,直接搜魂读取她的记忆。
    关婆婆的记忆是围绕苏府展开的。
    苏曲在送言卿入城主府后,感知形势不妙,提前把自己的妻子送出了城,之后便一直闭门不出。
    魔种在障城作恶的这段时间,障城的人都试图向苏府和城主府求助。可是苏曲不见人,城主府又神秘莫测。许多人绝望之下,只想着逃离此处。关婆婆就是其中之一。
    然而讽刺的是,没有一个障城人能摆脱故土。在雨中长大的他们,血液肉体灵魂都被打湿打重,在雾里寸步难行。
    言卿把魂丝缓缓从关婆婆体内抽出,看着她怨极恨极的眼神,轻轻一笑:“我之前离开的时候就说过。障城的事,还没完呢。”
    言卿在晚上找到了上阳派的那位师姐,遗憾地把关嬷嬷死讯告诉她后,又言简意赅地说出了城主府的事。
    “城主府是现在其余百姓唯一的避难所,可是城主懦弱自私,怎么也不开门。官员们在门内穷奢极欲,而百姓则在门外生不如死。”
    上阳派师姐闻言怒不可遏:“真是岂有此理。”
    翌日白天上阳派师姐便祭出了一块铃铛,配合佛相寺的木鱼清声,将声音传遍了整个障城,要百姓出来,一起去城主府寻求生机。
    魔种诡计多端,障城的居民早就对外界的声音失去了信任,没有一个人愿意打开门窗。
    言卿看着那位师姐站在主道中心,拿铃铛摇了半天各家各户也没有一点动静,走上前,笑道:“道友,我从那位老太太口中还听到一个词,圣水,或许你再加上它,会有点用。”
    师姐愣了愣,咬唇说:“好,我试试。”
    结果果然有效。
    之前好说歹说都不发出一点动静的障城人民,听到圣水两个字就像是闻着气味倾巢而出的毒蛇,推开门窗急不可耐地冲出来,乌泱泱站满了长街。
    九宗弟子直面一张张泛着幽幽寒光的脸,都吓了一跳。
    障城人,尤其是女子,样貌更是奇怪。
    她们眼皮薄唇薄,脸却跟个发面馒头一样膨大。而且几乎所有障城女子都大着肚子,穿着极为宽松衣衫。
    上阳派师姐强逼自己镇静,告诉自己这都是一群无辜的老百姓,她道:“多谢诸位信任,我奉师门之命来此除魔,就一定会保护你们平安的。”
    可障城人没人理她,甚至没有一句感恩的话,他们只是麻木又焦急地看着她,等着她兑现承诺。
    言卿走在前方,看着上阳派和佛相寺,一人摇铃一人敲钟,驱散长雾召集凡人,浩浩荡荡往城主府的方向走。
    这样万人空巷的场景,两百年前也曾有过。
    言卿在队伍的边缘处看到了一个拿桃枝的小孩,小孩穿得红红绿绿,头上扎着两个小角,生得玉雪可爱。他明显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睁着大眼睛去看城里一砖一瓦,但是因为观察得太入神,没注意看路,被一个石头所绊直接栽倒在地,发出一声可怜的啊呜声。
    言卿久久看着他,走过去把他从地上扶起来,低声问道:“小孩,下雨天,你怎么不打伞也不看路啊。”
    小孩委屈得眼睛泛红,卷起裤腿才发现自己膝盖已经破皮了。他走不了路了,于是只能含泪巴巴望着言卿。言卿也不推拒,把他从泥地里抱起来。
    小孩子的体温都是温热的,衣衫间有一股桃木的清香。
    “谢谢哥哥。”
    小孩子吸吸鼻子,然后又奶声奶气问道:“哥哥,我们现在是要去哪里啊。”
    言卿淡淡:“哥哥也不知道。”
    小孩子惶恐地说:“哥哥,城里最近死了好多人,我会不会死啊。”
    言卿说:“可能吧。”
    小孩子扁着嘴快哭了:“哥哥,你真不会安慰人。”
    言卿微微一笑,却是毫不相干地冷声问道:“你的法力恢复几成了?”
    小孩子眨眨眼,分外无辜:“啊,哥哥,你在说什么?”
    “障城根本没有小孩。”
    言卿从他手里拿过桃枝,手腕一转,那尖尖地枝头就直接抵着小孩子的喉咙,他微笑,眼里蕴着红光:“我懒得跟你废话,谢识衣现在在哪里。”
    小孩子嘻嘻笑了,祂不再伪装,也不再跟言卿打哑谜。一双绿色的眼睛在孩童身上更显无辜和清纯。
    “你想救他?”
    言卿说:“没必要吓唬我。就你现在,根本没资格杀他。你大费周章也不过是关他几天,有什么用呢?”
    魔神勾起唇角,神情烂漫无辜:“当然有用啊哥哥。”
    祂忽然举起手来,指向前方的人群。天光直照而下,那些影子长而扭曲,重叠在地上,形成一条黑色的暗河。
    “言卿,还记得我在十方城跟你说过的吗。我说每个人体内都有魇,就像影子一样,永生永世无法摆脱。”
    言卿说:“然后呢。”
    魔神笑嘻嘻道:“然后你就必须承认一件事,只要这世上还有人,我就不可能灭亡。”
    言卿抿唇不再说话。
    魔神说:“我的诞生是因为诛神的恶,可我的续存却很简单。”
    “人的七情六欲太复杂了。恶念可以诞生在每一瞬间。”
    “哦对了,你们佛家不是有八苦之说吗?生老病死是苦,怨憎会是苦,爱别离是苦,求不得是苦,五蕴炽盛是苦。”
    “你看这座城市,生老病死,无时无刻不再上演。”
    魔神嗤笑一声,从言卿手里重新夺回桃枝。它变幻身形,再次缩小了一倍。像个娃娃般晃着两条赤裸的腿,坐到了言卿的肩膀上。
    抱着桃枝,碧色的眼睛不含任何情绪审视着这座为祂而建造的城池。
    “甚至,它的诞生好像就在诠释‘生’之苦。”
    魔神说:“你觉得他们可怜吗?”
    言卿讽刺地笑了下。
    魔神说:“你想救他们吗?”
    言卿早就练就了把祂的话当耳边风的习惯。
    魔神也不再执著于这个话题,祂只是偏偏头,拖长声音笑着说。
    “你肯定不想救他们。但是你的爱人就不那么认为了。”
    言卿一脸冷漠。
    魔神见他这样,却也咬牙一字一字道:“言卿,谢识衣不想救也得救——他是忘情宗首席弟子,是南斗帝君亲传,又是仙盟盟主。这是他的使命,也是他的责任,他必须救!”
    言卿只看着前路,淡淡说:“原来最会道德绑架的是你这种人。”
    魔神:“这怎么是道德绑架呢?总有人要牺牲要付出不是吗。他享尽了权力享尽了世人的崇拜,享受了琉璃心带来的天赋,就理所应当踏出这一步。”
    言卿走在烟雨中,轻轻一笑。
    魔神眼珠子微转,又开始放低声音:“退一万步讲。言卿,如果谢识衣是一个活在自己世界里自私自利的懦夫,那么你还会爱他吗?”
    言卿淡淡:“继续。”
    魔神沉沉一笑:“好啊,我继续。言卿,你知道这世间唯一封印我的办法是什么吗?”
    “霄玉殿,让谢识衣以命为祭、琉璃心做阵眼,重新催动诛魔大阵。”
    魔神的声音隔着朦朦的烟雨传入。
    “我就这么把封印的办法告诉你,言卿,你敢去试吗?”
    魔神平静说:“谢识衣出生就带着终结乱世的使命,甚至微生妆也是这样对他抱有希冀的。不然微生妆当时那么恨兰溪泽,早就把他掐死在肚子里了,怎么会让他活下来。”
    “可以说,谢识衣出生的意义就是为了救天下人。”她把手指往前一指,指向障城的人说:“包括他们。”
    “谢识衣若是不救,那么于微生妆是不孝、于忘情宗是不义、于天下是不仁!”
    “言卿,你若真爱他,会忍心让他背负这样不孝不义不仁的罪名?”
    言卿抬起头,任由旁边的烟雨擦过脸颊。
    他一向不喜欢跟魔神聊天,就是因为祂太吵了。
    魔神点到即止,说到这里,笑了下闭上了嘴。祂坐在言卿肩膀上,双手抱着桃枝,粉雕玉琢像是画中仙童。言卿很少听进去过魔神的话,但是这一次魔神最后一句,好像解开他一直找不到答案的那个问题。
    谢识衣为什么放血救障城。
    他跟在黑压压的人群后面,好像走入了那个诡诞的梦里。
    同样是万人齐聚城主府,在那里白潇潇含泪下跪,在那里谢识衣沉默转身。在那里,一双双贪婪自私的眼睛被如愿以偿满足。
    润雨如丝,铺天盖地,所以也把所有声音淅淅沥沥膈于世外。言卿就站在人端末尾,看着上阳派和灵药宗弟子隔着门扉,与天上的城主对话。他们聊了什么言卿没留意,只知道身边的人越来越烦也越来越躁动。
    他正百无聊赖地看着斜开在墙角的花,没想到,最后的矛头居然指向自己,让他成了主角。
    几番交涉过后。
    上空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随后有青鸟驾车而下,从里面走出一行人来。为首的三人,正是白子谦、白潇潇和颜乐心。
    上阳派师姐看到合欢派的衣衫都愣住:“颜乐心?”
    颜乐心瞥她一眼,什么都没说。白潇潇见状,主动站了出来,咬唇说:“今日众人来了也好。有件事我想代兄长说一下。我们比诸位早几日来障城,所以提前收到了宗门的回信,现在上重天的情况更不容乐观,九宗长老几乎都被派去沧妄海解决魔沟之事,恐怕无暇顾及人间。”
    早就等着很不耐烦的障城人一下子乱起来。各种骂声吵闹声辱骂声不绝于耳。
    白潇潇脸色苍白立于风中,很久后才开口:“但是诸位稍安勿躁,昨日我兄长在房中收到了一封信。有人说能救下障城所有人,只需要一件事。”
    上阳派师姐一愣说:“什么事?”
    白潇潇手里捏着那张画像,捏得掌心发汗,根本说不清楚自己现在的心情是什么,是欣喜是震惊还是该难过。他已经忘了汀澜秘境中发生的事,也压根不信谢识衣是因为言卿逃离的,那么多风言风语他只知道言卿是魔种。
    白潇潇当着众人的面缓缓展开画像:“这人近日就会来到障城,他本就是十恶不赦的魔种,只要将他的血染红护城河,我们就能得救!”
    “给我看看。”远看隔着雨雾也看不清,上阳派师姐上前一步,伸手拿过那张纸,看清上面的脸后豁然脸色苍白。啪的一声,纸被雨水打湿重重落地。她双唇颤抖,在雨中转过身,难以置信把视线落到了言卿身上。
    魔神等这一幕戏等了很久了,祂晃着腿,哼着不成调的歌,心情极好。
    言卿缓缓抬起头,铺天盖地的雨水流淌过他高挺的鼻梁。眉眼秾艳的青年在这烟雨雾城里如同最鲜明的一笔。
    而白潇潇顺着她的视线看到言卿本人后,也是神色大变。
    言卿简直要被这一幕逗笑了。
    他指向自己:“我?我来放血救障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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