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副官的手悬停着,甜辣椒仰起头来看他,他的目光只是躲闪。然而他们靠得过分接近,甜辣椒几乎是主动将自己圈进了张副官的怀中去。无论他闪躲不闪躲,动作不动作,这已然是一派走投无路的境地。他本就晕,这时真觉得天旋地转,自己的魂灵也不归自己管了似的。
    “张副官,你听——”甜辣椒低语,“外面的雨下大了。”
    他闭了闭眼睛。当魂灵也不归他管时,手指又怎么会听他的话。不听他的话,却听她的话。他从不知自己能那样轻松被拿捏了,他接触到盘扣略粗磨的质感,“啵”一下,盘扣左右分开了,又再往下,又是一颗。斜襟泄开,就见一段软玉温香。原来甜辣椒旗袍内里并没有穿衬裙,只直接穿着一件抹胸。甜辣椒又自己将领口下那颗扣子解开了,旗袍缎子像泄洪那般地滑开了。
    “外面的雨下大了,再不快些,万一更大起来,今夜,你可就要留宿了。张副官。”
    这间置物间是虚掩上着的,确能从门缝间听见些微外面风雨,然而现在风雨又有什么要紧,真正的狂风暴雨,并不在外头。
    又来了,他又觉得疼了。眼前是斑斑驳驳的迭影,张副官无助地将手捂住了眼睛,却道:“我不会喝酒的,我从不喝的。”
    甜辣椒巧笑:“既已喝了,又怎么样?”
    “是喝了,我……果然晕得很,恐怕看不清,看不清楚。”
    甜辣椒离他远一些,从地上拾起了皮尺来,也只敞着那片斜襟不在意,她柔软的身体随她动作晃动,她将张副官一只手拉下来,又重新将皮尺盘进他掌中,说:“你只量便是。”
    “要量错的,就不好看了。”张副官说归说,手却不敢放开了那皮尺。
    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有一股香风,张副官从遮着眼睛的指缝里瞥了一眼,只见甜辣椒已将那旗袍卸了下来,单着抹胸,那抹胸只到肋上,而下身则只有藕粉丝绸的短衬裤。她十分自然地将旗袍往张副官肩上一抛,那还带着她余温的旗袍就挂在他身上。“那张副官就量仔细,看仔细,别出错。”说着,扯了皮尺的另一头,一点点拉紧,突然一拽,把本就站不太稳的张副官拽到了近前。
    他看见她弯弯眉眼中的笑意,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他打了个颤,忽然松了松领口,又轻叹了口气,努力睁着眼睛,将摇晃的皮尺拉平了,穿过一边,从另一边出来,那贴着金属片的皮尺头晃了晃他的眼睛,他又眯了眯眼,这才将那头小心翼翼地往当中拉动,两边收拢时,就正在她胸脯中间,皮尺开始抖动起来。
    “多少?”她问。
    “我……”他一怔,“我拿反了。”
    张副官趁势将皮尺一松,后退几步,却不防那旗袍从他肩头滑了下去,他蹲身去捡,却一个不稳,不小心跌坐在地,幸好他手撑了一把,才不至于跌坏了。
    甜辣椒起初是在笑着的,但看他坐在地下,左腿伸长了,左手撑地,右腿曲起,右手扶住了额头靠在右膝上,看似很难受,甜辣椒便敛了笑,也蹲到近前去,听见他隐隐约约在说:“为什么。”
    “什么?”
    “……为什么?”
    他愀然道:“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甜辣椒反又笑了:“怎么样对你?”
    张副官面色又颓败下去,讷讷道:“这样……这样。”
    甜辣椒随意地拣起皮尺来,在十指间卷着玩儿,她所着暴露,但也不见淫邪,似乎这只是一场简单的游戏。她说:“张副官,我问你一个问题。”
    他没有应,但显然在听,只是身体还是在轻轻摇晃着——那种酒似乎有源源不断的生发力,能够反反复复促使他酿出酒意。
    “张副官,吴将军可器重你?他让你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儿了么?你到他手底下,有无施展的余地?可曾畅快过?”
    张副官闭着眼,道:“这可不是一个问题。”
    甜辣椒笑道:“问题不是一个,但答案统统只有一个,就是:没有。”她观察他,喉头在这时咽了咽,似被说到了痛处去,她又接着道,“你日日期望他重用你,却日日被他忽略,说得好听点,他叫你来帮着筹办婚事,然而这又算是什么事?你从外国留洋回来总不见得是为着忙这些事吧?”
    他的双眸这时星亮起来,缓缓看向她:“甜小姐,人需要历练,我若连这些事都做不好,又怎堪大用。”
    “又来又来,”甜辣椒轻叫起来,把那皮尺“啪”地甩到他臂膀上,抽他一下,“你可以不要像个前朝留下来的老学究似的,总说些迂腐陈旧的酸话么?张副官,你可是个年轻人,你几岁?”
    他脱口道:“二十二。”
    “你比我还小了一岁,可你的思想却比我老了一辈。亏你还留过洋,接受过不同的教育,怎么还是这样呢?若你这般陈旧,处事又怎会创新?又有什么事敢于交予你去做呢?反正你也不过老八股那般的做法。”
    张副官听这番话,心里一阵颤动。这番话听来刺耳,却也不是头一遭听见。他会回来,也不过是因为当初也有人这样说他。他为了证明自己不是那样的人,再加上确实也有热血想要报效国家,所以回来了。可回来之后,事情却不如他所想,他反而一步步,更加证实了旁人对他的判断并不武断。为此,张副官一直以来憋屈着,却也不知该诉诸谁听,没想到甜辣椒看似懒懒洋洋,却把他看得透透的了。
    张副官语塞,只是又把脑袋靠在膝上。
    “你说吴将军是什么样的人?你说他浓淡柔刚皆有,你却还不能总结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吗?无非四个字:性情中人。性情中人,最怕你这种老古板。你就像块砖,踢踢不动,你就像根木,还容易绊脚。我要是吴将军,我也不理你。”
    张副官虽然晕,话还是能听懂,虽然脑袋里转来转去,却还是没忘记他开头讲的话,这时他扳回了话头来:“可……即便如此,这与你这样对我,又有什么关系。”
    甜辣椒也索性将双腿斜置于地下,也席地而坐了,仍扯着那皮尺,有一下没一下,打在他身上,他也不介意,似乎已然跌进了甜辣椒的那番话中。甜辣椒道:“张副官,我刚才与你说过,我是个贪图的人,那不是假话。人都说,月满则亏,我却总希望月亮能一直圆下去。你大概不知道,早前几日,吴将军的独子,还曾寻上门来,亏得我不在家,他扯了个谎就走了。”
    张副官想起吴脉生曾在大门口一闪而过的身影,只没想到他还找到这里来。甜辣椒说:“吴将军除了那位公子之外,可还有叁位千金,现在在他跟前的大女儿和二女儿,都比我还大几岁呢。张副官,我要那月亮始终圆下去,却不防风大雨急,我要找把伞撑一撑。阖府上下,我却觉得你是最合适的。”
    张副官这才真的意外了,重复道:“我是最合适的?”
    “你是最合适的。”
    他不禁自嘲一笑,仍带醉意道:“甜小姐也说了,我是个不堪重用的老八股,现在怎么又说这样矛盾的话来。甜小姐总爱戏弄我,大概也像那婚纱店的人一样的,看我可欺吧。”却是连婚纱店和承办婚礼的店铺都说错了。
    甜辣椒也不去纠正他,用皮尺的金属头轻轻剐蹭着他屈起的腿上裤子的褶皱,一边道:“我可不认为你可欺,就凭你贴在鞋上的那一点金子,我就知道你不一样。你只是还有层障碍没突破,没叫将军看见你罢了。”
    “障碍。”他道,“甜小姐这样说,是知道障碍是什么了。”
    “我自然知道,所以你问我为什么,这就是答案。”
    他眼下漾着粉红,双眸水露露的,这时脸上有些微新生出的胡渣,神色里带着隐隐的痛楚,却又极力掩藏着。她明白得很。突然之间,就将那皮尺朝他底下一打,这一下虽轻,却使他浑身一个激灵,不可置信地愣住了。
    “你仿佛过分地将那‘存天理灭人欲’当做了信仰,落入窠臼,使你为人凝滞,难以向前,也使你身上没有生命力,看不见你的自我。可但凡这世间要成事者,都有他的不可取代的自我。将军那样一个人,又怎么会重用你呢?你必须得打破这层才是。而我,也待你打破了有所作为,好撑开一把伞给我使那月亮常常圆。”
    咚——咚——咚——
    他的心跳声渐强。这时,酒反而加速了他对这番话中真意的领悟。他预感到也许将有什么会变得不一样。上一次,上一次也有这样的预感,可也与现在有些不同。他的心脏涨开了,胀大了,直要从他身体里破出来。
    他倒抽了口气。
    “可要说天理,那就最是天理不过,却反把它想得邪恶不堪,再反过来加诸到女人头上,把她们变做邪恶的化身。明明是你们扭曲了这意思。就像你,”她的视线飘下去,盯住了,“就你现在,该是难受吧?可你偏要忍。”
    “这——”他想反驳,却一时想不出话来反驳。
    “我只问你,到底想不想博将军重用?”
    他不可否认,良久,愤懑地点一点头。他忽然又想起话来,颇有些置气道:“但甜小姐又怎么笃定我愿和你一头。”
    甜辣椒闻言失笑了,用手刮了刮他的胡渣,他偏过脸去,她就顺势捉住了他的领口,将他拉近了:“因为这层障碍,是我看出来的,也将会是我,替你打破。”
    这话是在意料之外,可又在情理之中。他无言地朝她看,她也看向他。视线交错时,他心里那股预感更强了,只把他胀得难以呼吸。刚才被她用皮尺抽到的那一下,他险些就要坚持不住,这会儿,他更加觉得自己恐怕不能再强忍多久,可这对他而言是从未有过的事,他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心里那还牢牢禁锢着他的伦理纲常,又叫他羞耻,惭愧,甚至恐惧。他的心纷乱,一时又想起留洋时,有人开玩笑叫他“阿古”,他还愣愣地问“阿古”是什么意思——“老古板的古!”百无一用是书生,他又是个书生里最僵化的老古板。双重的难受,使他的脸涨红起来。
    “张副官,刚才席间,你问我为何自罚。”
    甜辣椒的话把他拉回来,可是拉他回来,却无非是叫他更专注地深陷在难言的痛苦里,他胡乱地点点头,也不知她要说什么。
    “我自罚的是上次的事。”她轻轻抚摸着他的耳廓,他的耳朵很红,像要滴下血来,“上次的事,要说有错,也是有的。”
    提起上次,他更觉如被火烹油煎,也顾不得她的手摆在哪里,又想听她说,又不敢听。不过,甜辣椒当然是会自顾自地说下去的,“错就错在,上次,我没有先问你愿不愿意。”
    他殊不知会是这样的“错”,见她脸上有得色,那洁白的脸上弥漫着笑容,又使他无奈起来。
    “所以这次,我会吸取错误。我会先问你,愿不愿意。”
    甜辣椒的手沿着他的翻领向下滑动,一直到他的斜皮带上停住,看他不说话,便也不动了。他看着比先前更难受了,所见之处,皆是泛红。这置物间内仿佛能听见他擂鼓般的心跳声。她不动声色。忽然听见他猛吸一口气,也不看她,却说:“我不会。”说得极轻。
    于是她的手再往下,只放在他的皮带头上,笑说:“我自然会教你,只是问你,愿不愿意罢了。”
    张副官想,吴将军确是性情中人,这是没错的。那么他作为一个“阿古”,岂不是这将军面前落了个“强以仁义绳墨之言术暴人之前者”的嫌疑么?可是,难道非得人欲横流,才能被重用么?再说,吴将军也不至于有什么丑行。可是……
    可是。
    天下事,怕就怕“可是”。
    张副官轻轻将脸转了过来,脸色反而沉静了下去,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说:“雨停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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