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先生等张先生过来,才说:“同韩先生说什么呢?”
    张先生笑笑,不答。
    下着小雪,张先生肩头落着雪花,他并没有去掸,只让那微小的凝晶融在肩头。两人慢慢走着,李先生闲谈起来。
    “房子的事情都处理好了吗?买家是谁?”
    “还剩一些东西,我已整理好了,待晚些去取。——我不知道,皆是其下手来与我相商。”
    “如此,晚些我派车送你去。你就歇在我那里吧,一时半会儿,你又有什么去处?”
    张先生迟疑一下,说:“那么,我便却之不恭,多谢。”
    “我们可以好好聊聊,许多事情,我们在留洋时期都太幼稚,恐怕想法都还不能成形。如今该是有了经验,也有了新的看法。现在世道这样乱,叁天两头的学生运动,‘新党旧党’,你我这样的人,该如何为国家出力呢?这恐怕是能够言说一阵的。我们也该合力做些事。而且,吴将军仍被圈禁……”
    两人走出小巷,就见车辆快速驶过,里头坐着大夫模样的人。那车径直开至偏门,家人领着大夫匆匆而入,没多时就听见孩子的嚎哭和大人的劝慰。
    因为张嫂在忙,郑小姐便自行玩耍,她与张嫂一起扑过蝶,那时见一只绚彩的花蝶,扑闪着大翅膀飞过,忙不迭地追,那蝴蝶个头大,飞得也高,一下往树梢上去,真真奇异。郑小姐从小爬高枞低惯了,想也没想就爬了树,谁知因蝴蝶分心,她一不小心就摔了下来。
    此时郑太太抱着郑小姐哄劝,张嫂也急得脸煞白,从未在她脸上见到这样的神情,郑太太知道怪不到张嫂头上去,只怪其他人伺候不用心。好在树并不十分高,大夫细细一检查,郑小姐也没有骨折。只是这淤青恐怕要有一段日子,照顾的人需要更加当心。谁都把刚才宴请一事忘得干干净净。郑小姐跌痛了,受了惊吓,粘人。郑太太便寸步不离地守着,张嫂端来热水,欲给郑小姐热敷,然后涂上跌打药。因天气寒冷,毛巾才拧出来的,过了一过空气又迅速不热了,须得用上滚烫的沸水才能使毛巾起到热敷的效用。张嫂于是把毛巾放进才煮出的沸水,忍着痛绞出了毛巾,不停地替郑小姐换敷。大约是这种热敷到底缓解了,郑小姐慢慢地睡着了。郑太太这时才看见,张嫂一双手,已经被烫得焦红,指头肿大,不能弯曲。张嫂低着头,仍是机械地绞着毛巾,不停地倒进滚烫的水,似乎对着这盆热水出神。
    “张嫂,好了,不要再弄了。”郑太太轻轻说。
    张嫂抬起头来,却见她眼圈红红的。郑太太满以为张嫂是因为郑小姐摔跤而难过,也抹着泪道:“也叫她长个记性,总不能永远这样顽皮下去。张嫂,你的手都这样了,可别她好了你又烫伤了,快下去处理一下。哦——今天宴请很成功,人客都对你做的菜赞不绝口。张嫂,谢谢你。”
    一滴水啪地砸进热水盆里,消融了。
    郑小姐休息了没有几日,又不太平起来,也因此,郑先生越发把要送郑小姐去上学的事提上议程,本来是秋天就该上学的,只是因为一些事误了,现在要替她插班去,于是便想起李先生。那李先生家中是书香世家,在教育方面有些门路,郑先生拟着要去拜访。见上一次李先生吃了好多酱方,便请张嫂再做一次,他好带上门去。张嫂应承下来,但因酱方的肉要现做现买,而且肉的肥瘦也要看好,张嫂要自己去买。这便动身。
    那是一个懒洋洋的午后,冬日的午后总是一边凌冽,又一边有些停滞。冰雪冻住了一切,阳光又以幽微的方式在融化着冰雪。郑先生住在城南的闹中取静之处,但出了巷子,就是繁华的街道。她把围巾蒙住了大半张脸,匆匆地从那些五光十色的广告灯牌和橱窗前经过。在她经过一排欧式长窗后,有人惊异地开窗盯着她的背影看。
    张嫂买完肉回来,手脚利索地做好了,用干荷叶泡开了再拭干水分,把酱方仔细地包好了,用细绳十字一扎,打个结。郑先生提溜在手里,觉得十分妥帖。越发觉得这位张嫂哪里都好。只可惜,是寡妇。但若她不是寡妇,恐怕也不会出来做事,那哪里还会到他们家来。这样仔细想着,出了门,却见一位俊朗的男士站在门口,郑先生道:“尊驾是?”男士道:“哦,我新来此处,似乎迷了路,正不知自己所在何处?”郑先生道:“原来如此,我姓郑。”因把这里街坊都说予男士听,男士表明去处,郑先生又再指路,这才罢了。
    张嫂做完酱方,洗手时,手却痛得厉害。一则她前些日子被沸水烫手,二则她做了许多家务事,手上刮擦;叁则天冷水冻,她指节生了冻疮。但这种痛也不是没有尝过。张嫂去看了郑小姐,午睡还未醒。她短暂地拥有自己的时间,回到房里坐下,却发觉床铺上有什么东西,一看,是封信。信封上,赫然写着叁个字:甜辣椒。
    已经没有人这样叫她了,张嫂——甜辣椒,看着信封,在讶异的同时,也感到恍如隔世。拆开信,是不认识的字迹,约她明晚出去。
    在这个世界上,现在还有谁知道她的真正身份,并且还能知道她在这里呢?甜辣椒想不明白。前去是冒险,但是,她又本能觉得写这封信的,是她认识的人。她决定去赴约。
    同郑太太告假,郑太太说:“张嫂,你现今还有去处?”
    甜辣椒说:“我……去他坟上。”
    郑太太便不好再说什么,况且,张嫂进来这些时间,郑家恐怕对她只有感恩的,没有道理一天假都不准。郑太太又递了些钱,不管甜辣椒如何拒绝,都强塞着,甜辣椒只好收了。
    对方是约的晚上,但甜辣椒这天白天就出来了,她一时无处去,又不想在这街上闲逛,就随意走了,她心里一头乱想,等反应过来,自己竟然站在了乘龙里弄口。望着这熟悉的弄堂,一切依旧,只是物是人非。临近年底,许多住户已经离开,这弄堂里一片萧瑟。风溜进去打个弯,都还怕得再回出来。甜辣椒心头悲戚起来。不忍再多看,又丢了魂似的离开。世界这样大,她却找不到一个不伤心的地方。
    好容易捱到了约定的时间,甜辣椒到了那咖啡厅,挑了个僻静角落坐了,对方却迟迟不现身,店员几次来催,甜辣椒只得先点了杯红茶,她掏出钱来,伸手放进店员的掌心,店员只看见她粗糙丑陋的双手,一时嫌弃,也没有什么好脸色,送茶来时,泼了些茶在甜辣椒身上,他都没有道歉。甜辣椒不是不恼,但却没有说什么,自取了帕子来,在身上擦了擦。
    “你的角都被磨圆了么?若非我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这会是你!”
    一道声音在身后响起,甜辣椒回首一看,只见一穿着时髦华丽,戴着面纱的女子站在那里。女子悄然把面纱一掀,甜辣椒诧异:“金萍?”
    “嘘——我现在,叫金苹果。”金萍把面纱放下,坐到甜辣椒对面,“竟真的是你!”
    “你怎么会……”
    “我昨天在窗口看见你了,只是不敢认,但我——我喜欢了你那么久,你哪怕在一万个人里走过,我都能迅速认出来。更何况,你只是穿着变了,样貌并没有变。只是,你这穿着才是叫我不敢认的!你这是怎么了?你为何在人家家里做妈子?”
    甜辣椒说:“看来你发展得很好,你身边也颇有些得力的人了。”
    “你不看报纸么?现在哪份报纸的头条不是我?但是,还得多谢你,如果不是你,我哪里有今天。但是你怎么会——我是听说出事了,‘他’被抓了,家都被抄了,只是,他们说你死了。”金萍说,“可我想,你大概是不会死的,你那样的人,怎么会死?我猜你能救我,就也能救你自己。我总是抱着这个想法的,只是找不到你。谁知,你我就是有这样缘分!”
    “我救你和救我自己,用的也是一个法子。”
    “万一他们直接把你烧了呢?”
    “我说用的是一个法子,是说——赌。”
    金萍一愣,叹息着笑道:“你这赌运真是不错。”
    “你约我出来,做什么?”
    “还问我做什么?你在做什么?真就在做妈子么?”
    “他们家早些时候不在城中,也不与那些政商打交道,又是老实人家,也不关心电影明星,所以不知道有我这号人物。我才选择他们家的。况且,他们对我也很好。”
    甜辣椒喝了口茶,金萍眼尖,一把捉住她的手来看:“你……”而金萍的手指,早已恢复纤纤,似乎从来也没有被碱灼伤过,“那你打算躲到何时?”
    甜辣椒任金萍抓着,也不抽开手,说:“还得等等。他们……给我的月钱很多。我得攒攒。”
    金萍从手包中拿出蛤蜊油,放进甜辣椒的手中:“这是你当时送给我的,我一直没有舍得用,这些时候始终放在包里用作我的护身符。现在我把它送还给你。你的手……”金萍说着,流下泪来。
    “不必。既是你的护身符,我怎么好拿。”甜辣椒说,“多谢你的好意。只是,于我而言,这些都是小事了。”
    金萍思索着,试探道:“……那么,张副官呢?”
    甜辣椒像被触及了逆鳞,一下抽出了手,交握在一起,道:“总之,我还要攒些钱,到时候置办间小屋子也好。”
    “那你原来的住处呢?”
    “那原就是租借的,将军出事之后,那里也被收回了,听说我留在里头的东西也都被哄抢一空了。再说,我这样的身份,就算那里还留着,我哪里还能回去住呢?”
    “那你原来不是还有一位妹妹么?”
    “她……她走了。”
    “走了?哪儿去了?”
    “说来话长。”
    金萍见甜辣椒如今半个字也不肯多说,似乎全身的力气都需储存着,多用一些都不愿意,已与原来的她判若两人。甜辣椒迅速地成熟了,却是以惨痛的方式。
    金萍多想帮她,说:“他们一个月给你多少钱?”
    甜辣椒说了个数字。
    “我在新诗广场开了家店,你出来吧,去我那里,随你唱歌唱戏,我一晚上就给你那一个月的钱。”
    “金萍,我不再唱了,我当时就是为了不再唱,才嫁人,现在怎么会再唱呢?”
    “甜辣椒!”金萍说,“你也知道,钱才是第一的,尤其在今天这样的世界,不赶紧在手里抓好了钱,谁都没有安全感。世道这么乱,没有钱,到时候连一点选择的余地都没有!这一点你比我清楚得多!也有体悟得多!你躲在那户人家,能躲多久?他们再不谙世事,你又怎么能保证他们一世认不出你?到时候你怎么办?靠别人是不行的,你跌过一次,怎么这次还不明白!”
    甜辣椒吞了口气,一时无言,半晌才说话,但仍是固执:“当时我最贵的两套戏服头面,都已叫小月季烧了,所以,我是不会唱了的。金萍,谢谢你一番好意。但就像你说,郑家人可能认出我,我到你那里去,别人不更认得出我。”
    “我都被你气得晕了。”金萍说,“所以才叫你唱戏,你的老本行,有个什么特点?那要扮上呀!你脸上画个油彩,再唱以往不曾唱的戏,下了台你谁也不要见,谁知你是谁?先抓紧赚钱要紧。趁我那地方还能保你!”
    “不了。”甜辣椒起身,“我得走了,是请了假出来的,我已知你心意,金萍,我会记在心里的。”
    “甜辣椒!”金萍急了,不顾还有其他人在看,说,“你瞧瞧你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我知道,他是死了!可是不就死了一个男人么?他死了,你也死了不成?他死了,你哪怕为了他,也该好好活着不是么?他难道愿意看你这样像个行尸走肉么?你——你——”
    甜辣椒冷冷地看了金萍一眼,把金萍看得一愣,而后头也不回地走了。金萍气得跺脚,可是也没有办法。她这时才知道甜辣椒这人有多倔。有人小心翼翼凑过来说:“对不起,您是——您是金苹果吗?我,我我是你的影迷!”
    金萍道:“糊涂!”
    把那人呛得大气不敢出。金萍走了,到了车上,连忙吩咐道:“赶快去帮我买些白及,越多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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