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家倍感遗憾,并且,郑太太请甜辣椒先不要宣扬,免得郑小姐再犯老毛病。
    “张嫂,到底是什么样的事,使你这样着急忙慌就要走呢?就要年底了,你可有栖身之所么?”郑太太叹道:“本来你这样的人,岂能在我们这里屈居一辈子呢?知道你总是要走的。只是歆歆可有得闹了,到时恐怕得闹得我们不得安生呢。”郑家还特地包了红包给甜辣椒。
    甜辣椒走得也很干净,就像她来得一样突然。家里人知道那位张嫂走了,纷纷失落得紧,想那样一位天仙,不知去了哪里?他们不会知道,甜辣椒去的是金宵萍聚。
    金宵萍聚休息室后面有个套间,本来是金萍打算自己用的,如今甜辣椒来了,就先让给她用。里头设施一应俱全,且全是最新式的东西。只是对甜辣椒而言,这些似乎也并没有什么打动她的。她坐在镜子前,镜子上的灯泡一只只亮晃晃,镜子里她面白如雪。所有的事情都回到起点。
    金萍预支了好大一笔钱给她,甜辣椒说:“这样我真不知要唱到什么时候去了?”
    金萍说:“也算我的一份。我好歹也是那府里出来的,说到底他们也未曾亏待我,这样大的事……”
    因说起吴智引来。
    “她怎么就会做了这样的事?我远远见过那位姑爷一次,是在角落里话也不说的主儿啊?”
    甜辣椒道:“将军出事之后,他已经露出不好的一面来,那时家还没被抄,我见吴智引哭哭啼啼地来,是被他欺负了。”
    金萍道:“怎么?他打人?”
    甜辣椒点点头。“先是骂,后来打。想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只是碍于将军威严,不敢对吴智引怎么样,并且压抑本性,做小伏低。男人是记仇的,也阴狠,算准了吴将军难以再起,就把过往怨气全都出在吴智引身上了。而且他本来也靠着将军做事,将军一倒,他也难了。”
    “将军怎么舍得把女儿嫁给这样一个男人?我就不肯。”
    “说一开始是好的——经得起考验的感情又有多少?”
    甜辣椒匆匆看向甜辣椒,怕她又想起什么来,赶忙说:“我托人找了律师了,这件事其实闹得很大,但是吴将军的现状你也明白,有名气的律师谁背后没有个关系网?这网里头的恩怨利益我们都算不清楚,所以名状都不接。只有新冒头的年轻律师,还跃跃欲试,想凭着这官司一战成名,但我总嫌他们浮躁俗气,还想再找找。”
    “谢谢你了。只是,她恐怕没有那么多时间了。我上回去看她,她自己也觉得没有生路。尽管她是因为被打得要死了才反杀的。”
    “你别着急。先给些钱打点得狱中舒服些。剩下的我会抓紧办的。女人不帮女人,难道等着被孬种男人打么?放心。年底我这里舞会,你就首演吧,我把海报先打出去。一会儿我找裁缝来替你量尺寸做戏服,加急赶出来,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我自己量了写给你。”甜辣椒说。
    “随你。幸亏年底我没有接什么新戏,否则哪里来这么多时间。也不知是你走运还是吴智引走运。不对,你能来我这里,到底还是我走运。”金宵萍聚门口很快就贴出巨幅海报:米仔兰小姐,新年昆曲舞会!静候佳音!
    过了几日,金萍来时兴奋极了,连连说:“有了有了,有了有了!”
    甜辣椒知道是吴智引案子有了进展,忙问:“是个怎么样的人?”
    “是个女孩子,不为了一战成名这种俗气的理由,只是想帮助一位身处困境中的女性!她知道多数杀夫案中的妻子都是长期被暴力和死亡阴影笼罩的——具体的我说不好,让你见见她?”
    事情难为出现了一丝曙光,甜辣椒心里也暂且松了口气,她阴霾的心绪稍稍明朗了些。
    十二月叁十号的凌晨,甜辣椒从套间的窗户里望出去,街灯绚烂,如梦似幻,她再一次想起张副官。
    这一次,她没有逃开心里的撕裂,她没有逃避疼痛,而是细细地感觉着疼痛。如果他在这里,在她身边,现在,这一刻,他会做什么呢?会从背后抱着她,把脸伏在她肩头,温柔又可怜吗?还是同她一齐躺在床头,给她轻声地念诗呢?甜辣椒取出她珍藏着不肯再用的肥皂,她用它熏染衣物,于是身上总像是被他拥过后留下的气息。当有一天,这块肥皂用完之际,当她渐渐的忘记他的味道时……
    “同尘,那么我先睡了,晚安。”张先生拄着拐,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间。已是凌晨,他同李先生谈得稍微忘了形,晚了。但如果不是这样,他在房中也是辗转。这里的人都对他很恭敬,叫他张先生。没有叫他一声,张副官了。可是他想做张副官,做她的张副官。她在哪里?他们都说她死了。可他不信。
    张副官是这世间最了然她的聪慧利害的人,她怎么会就那样死呢?而且,他知道她曾帮助过金萍假死。有没有可能,她也用了同一种办法脱身呢?张副官这样猜测,也这样相信。他这样相信,所以觉得自己可能在任何一个时刻与她重逢。可是这么多时间过去了,他也用尽方法找她,她却毫无音信。失望,一再的失望。
    在这样的时刻,他连她给他的东西都留不住,就连睹物思人的资格都没有。一想到明天这里要来许多客人欢庆,张副官就觉得难受。他是不能再快乐了。失去她,也就失去了快乐的能力。他甚至有些魔怔了,以至于吃到相似的江南菜,都会疑心是不是她。可怎么会呢?她怎么会在别人家里做菜。而且,她说过,她不是南方人。
    腿在那次逃亡中拖延了治疗时间,落下了病根,除非生活在温暖的地方,否则他则很可能要终身拄拐。可他听见这个消息,也只是担心会耽误找他,对自己要半残,倒也没什么感觉。
    他也想过要救吴将军,但是这次,不是他拼死就能救的了。这恐怕是他再也不能沾染的事情。幸好遇见李同尘,他的同学,给予他这样大的帮助。
    张副官想来想去,只是觉得心里有个巨大的骷髅,如果将这世界上所有的幸福、快乐、美满,全部都填进去,也仍会剩出一个洞。那个洞,叫甜辣椒。而那个洞,是个黑洞。那些幸福、快乐和美满,也会坍缩,直至进入黑洞之中。
    翌日,是今年的最后一天,放晴了,只是化雪反而更冷些,但大家心情都很好,一早,李家就热热闹闹,张副官极力表现出高兴来,免得扫了别人的兴。吃过午饭,人客陆续来了。郑先生一家也来了,只是郑小姐看起来很不高兴。张副官突然好羡慕这位小姑娘,至少,她能大大方方地展露出不高兴,而不用附和任何人。于是便蹲下来说:“郑小姐,你好。我们见过的。”
    郑小姐看了他一会儿,说:“是张先生。”
    “谢谢你记得我。”
    “我当然记得你,你是长得最好看的。”
    一群人呵笑起来。李先生说:“长得好就是有优势,哪怕走丢,被找到的机会也大些。”可郑小姐听了却哭起来,郑太太止都止不住,张副官柔声道:“郑小姐,眼泪是很珍贵的,你这样珍贵的眼泪,是为了什么而流的呢?”郑先生道:“为了家里一位妈子的事,多少天了,她仍是这样。”郑太太说:“说起来,二位也算‘认识’,就是做酱方那位,前些日子走了。歆歆同她要好,想起来就难过,想起来就难过。这不,拂了大家的意了。”
    张副官取出帕子来为郑小姐拭去眼泪,温言道:“我懂这种感受。”
    郑小姐闻着张副官的帕子,突然撞进他的怀里,抱着他道:“你同张嫂身上的味道一样。”
    郑太太急着把郑小姐拉出来,一边赔不是,张副官道:“没事的,郑太太。我来带郑小姐出去走走吧。廊下温暖,又可以看外面雪景。郑小姐,好吗?”
    一高一矮就往廊下去了,玻璃门关着,隔开了寒冷,但又把雪白的世界一展无遗。郑小姐说:“张嫂是我最喜欢的张嫂,可是她没有和我说再见,张嫂不会不和我说再见,所以她定是走丢了,爸爸妈妈不同我说真话,我不理他们。”
    “你为什么喜欢张嫂呢?”
    “我喜欢她看我时的样子,她不把我当小孩子。”
    张副官轻轻笑了。“那确实很好。”
    “你也没有把我当小孩子看,我能看得出来。所以我也喜欢你。而且你跟张嫂的味道一样。你如果遇见张嫂,你也会喜欢她。”
    “如果你这样说,那我一定会喜欢她的。”
    “真的,而且,张嫂特别漂亮。”郑小姐说,“比我见过所有的人,比那些所有的人加起来,还要再漂亮许许多多。”她指着窗外,“比这些雪融化之后还要多!可是她不见了。”
    张副官暗暗叹气。
    “我也认识一个人。她看我时,好像全世界的阳光都照拂在我身上。她对我笑的时候,好像整个黑夜里的星星都到了她的眼睛里。我也见过很多人,但她比我见过的所有的人都要美,比那些所有的人加起来,还要再美许许多多。这些雪,这些雪……”
    “张先生,”郑小姐拉拉张副官的手,拿出自己的小手帕,“你哭了。她也不见了,是吗?”
    “嗯。”
    “张先生,我觉得我一定还能见到张嫂,所以,你也一定能再见到她的。张嫂教我,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你说,她们会不会在河边呀?”
    张副官轻轻地把郑小姐的手帕迭好,说:“你的张嫂也教你诗经么?”
    “这是诗经吗?她只教我两首。我也不知这是诗经呢。”
    “还有一首是什么?”
    “还有一首很长,张嫂说她也记不全。她只教我几句,可我又忘了一半,只记得是……烝之浮浮,释之叟叟,什么的……”
    “你说什么?”张副官的心顿住了,他握着郑小姐的肩膀,颤抖不已,“郑小姐,你刚刚说,说什么?”
    郑小姐感到这位张先生把她都带动得一起抖起来,一时不知发生什么,想挣脱,又挣不脱,她看见张先生的脸变得苍白,神情十分迫切,像是有了不得的事情发生了,不知怎么,她突然有个直觉,她想,也许张先生就要找到他的那个她了。
    “我说,烝之浮浮,释之叟叟。这是张嫂教我的,她说,是她小时候听来的。”
    拐杖一下一下点着地,张副官扶着墙,以自己所能最快地往回走。郑小姐跟上去,扶住他说:“张先生,你怎么了?”
    “谢谢你……谢谢你,郑小姐。”他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有多颤抖。
    回到会客厅,大家正在欢笑着,见他们回来,便迎上来。张副官急着对郑先生说:“那位张嫂,她离开时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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