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晚,张副官还是坚持要送甜辣椒去金宵萍聚。他说:“如果不让我去,那么我在家里也不会好得快。如果让我送你,我吹了风也照旧在痊愈。”——真真歪理,但看他说得信誓旦旦,甜辣椒也没有办法。一路和他手牵手走着,间或说说吴智引的案子,又想到过不久后就是除夕,紧迫、期待,杂糅而来。
    “过了年,我就去中学里上课,到时候,恐怕要比现在忙些。工资算不得多,但那些老先生也从来都是拿这个数字,他们不论从涵养学识上都远远胜过我,我又有什么资格说少。”
    甜辣椒听完很久没有说话,心里突然惴惴不安的,她紧紧握住他的手,道:“真的会打仗吗?”
    “如今,内有割据,吴将军这样的大将也成了牺牲品;外有威胁,邻省若是沦陷,更是人人自危。我实在不敢说不会,只敢说,暂且安定,暂时安全。”
    甜辣椒不语,一种惶惶的阴影似乎已经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头顶,个人命运在时代之下,显得那么脆弱。只可牢牢握住身边人的手,珍惜一刻,便是一刻。甜辣椒也暗暗发誓,再不要提起这事。演出结束后,他们再一起回去,到家洗漱准备就寝,能让日子这样平平稳稳地一天天过去,就很好。
    在睡前,他们照旧都会聊天。张副官说:“我知道你在挂心吴智引的事,可有什么进展?”
    “安律师给我看了事发现场的物品,凶器就是现场的一把空枪,可是尸体里找不到子弹。即便是贯穿伤,子弹也该留在房间里,或者在附近找到。然而并没有。”
    张副官沉吟道:“那么,凶器不是枪?”
    “不,”甜辣椒说,“我猜,凶器确实是手枪,但……不是这一把。”
    张副官一惊:“手枪不是什么家中常备之物,怎么可能有那么多把。”
    “寻常人家或许是,但你不要忘了,吴智引是在什么家庭出生的,她的父亲又是谁。”甜辣椒道,“而且……公馆开始颓败那阵,吴智引来找吴将军,她被丈夫打了,当时吴将军特别生气,他说,大不了同归于尽……”
    “可吴将军不知所踪,已经很久了。”
    “问题就在这里,如果是吴将军,那么他如今在哪里?”
    “为了女儿,杀了那个打她的男人,而后,女儿又因此想要保护父亲,故而什么都不说,似乎很能说得通。”
    “所以现在一定要弄清,那天有谁去过她家?我拜托安律师去调查了,希望她顺利。”
    然而安律师的调查很不顺利。吴智引宅外是安静的小路,也并没有什么商户人家,无从看见。而她抱着试试的心态又想去问家里人,人家连门都不让她进。她想,也是,她是来帮“杀了男主人的女主人”的,本就不占理。她又一次无功而返,安律师也是个不轻言弃的人,尤其是她也认定了这其中定有蹊跷,但一再碰壁,她也感到气馁。
    甜辣椒对安律师道:“事到如今,我们只能求助一个人了。”
    “谁?”
    “吴文引。”
    吴文引娴静,也怯懦些,之前,她对甜辣椒的态度其实是最友善的。事发至今,吴文引的避而不见,一方面可能是因为其夫家不让她出现,另一方面,她的性格也导致了她的躲避。可是,吴文引到底不是个无情之人,面对吴智引、她的亲姐姐一天天的逼近死亡,吴文引难道会不痛苦?所以,如果还有机会,机会就应该在吴文引身上。去找她、推她一把,叫她劝劝姐姐……除此之外,也再无别的办法。
    一有这个想法,就得速战速决,甜辣椒偕同张副官,与安律师碰了头。安律师的视线在他们两个身上转了转,没有说什么。
    “吴文引就住在这条路上,但很不幸的是,他们家里似乎没有人。我刚看过了。而且看样子,不是才走的,是离开有一阵了,周边的杂草都很高了。想必,吴智引一出事,这里就躲开了。这可难办了,我们还能上哪里去找她?”
    他们到那屋子前看了看,门落了锁,一种灰扑扑的压抑感。
    “难怪直到今天她都没有出现,原来,已经不在这里……很有可能,她不是自愿离开的。”
    “米小姐的意思是,夫家为了不被牵连,所以强迫吴文引一起离开了?”
    甜辣椒道:“我目前只能想到这个可能了。——如果能进去看看就好了。”
    “后面花园翻墙进去应该可以,但是,进去看什么呢?”安律师道。
    “我也不知道,看了再说吧。”说话间,甜辣椒叁人到了花园围墙处,因荒废,围墙上边爬了许多藤蔓,甜辣椒望了望,摩拳擦掌起来,张副官道:“你……你要进去?”
    “我要进去。在这等我。”甜辣椒穿着大衣,行动不便,她忽而将大衣一脱,扔给张副官,然后点着墙边的一些凸起,几下攀上去,轻轻松松骑在了墙头,又一个俯身,无声地落地。张副官连担心的念头还没转完,她人已经在里头了。
    “Amber,麻烦你也进去好吗?”张副官这时恨起手杖来,否则,他就可以翻过去陪她。
    安律师眨了眨眼,有些吃味,但更多无奈,叹了口气,也开始爬墙。她穿着短皮衣,身手虽不如甜辣椒矫健,但因腿长帮了大忙,又因为平时喜欢体育运动,也算轻巧,很快,安律师也落了地,见甜辣椒已在花园尽处,几步追了过去。
    花园往前就是一个有着落地窗的客厅,这就是主人的会客室了,他们走得应该很急,门是锁了,窗户却没有锁起来,甜辣椒翻窗而入,安律师紧随其后。空气里一股灰尘的味道,有些阴森森。
    甜辣椒不发一语,只在这屋子里转悠,见了抽屉就打开看看,一路从会客厅,到了走廊里,走廊两边分别有书房和卧室,南边是饭厅和厨房,楼上也有几个房间,还有个地下室。书房应该是吴文引丈夫独用的,里头有他的相片,书柜里书不多,翻来也无甚新奇,抽屉里有镇纸、钢笔等用品,其余也没有什么了。
    转进隔壁卧室,床铺上铺着白色的布,床头柜里也空空如也。一缕淡淡的光线射进来,随着甜辣椒走动,尘埃扑簌簌。安律师有些冷,道:“发现什么了?”
    甜辣椒摇摇头,转进套间的洗手间。洗手间里还剩了些洗漱品没有带走,地下一只垃圾桶也未清理,安律师道:“厕所该是没什么可看的,我们出去吧。”
    然而甜辣椒却在那垃圾桶前蹲下身来,并伸手进去翻找。安律师惊道:“好脏!”
    甜辣椒很专注,一边翻找,一边往外倒,那些卫生纸、棉花球之类的倒了一地,忽然一个东西掉下来,滚出去一阵,甜辣椒过去捡起来,放在手心看。安律师拿出自己的手帕,沾湿了水,拧了半干,过去说:“擦擦手吧?”一边也凑过去看,“这是什么?”
    甜辣椒笑了笑,对着阳光,将那手中的东西举起来,就在她拇指和食指间,铜色散发着凝重的暗光。
    安律师倒抽一口冷气,不可置信地盯住甜辣椒:“这……”
    甜辣椒把那东西包进手帕里,捏在手中。“我们走吧,这里没什么好再看的了。”
    原路折返回去,甜辣椒和安律师先后从那墙头下去,甜辣椒看见张副官,在高高的墙上,对他灿烂一笑,那一笑,十分炫目,张副官几乎迷了眼睛,就在那一片散金般的光芒中,甜辣椒朝下一蹦,他赶紧去接住她,她也恰好蹦进了他怀里,他立即为她披上大衣。安律师颇为孤单地下来,只觉张副官实在与以前不同了。他过去也细心、也体贴,但那多是出于家教,可现在,他好像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米小姐才好。
    张副官要去握甜辣椒手,她把手一收,说:“我刚刚翻过垃圾桶了。”
    他听完,并没有什么迟疑,仍旧去握住她的手。安律师更是咋舌,他……是有洁癖的。
    “我已经想好怎么让吴智引开口。”甜辣椒道,“安律师,请你一起到我们家坐坐。”
    甜辣椒这时说话,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威严。安律师觉得这位米小姐展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冷静和过人的判断能力,叫她根本没有时间去酸涩张副官对米小姐的感情,安律师此刻更急切想知道的,是米小姐将如何逆转吴智引的案子,找出安律师的绝对辩护空间。
    乘龙里第一次迎来客人。安律师踏进那安逸的小弄,脚踩着石板路,看向目前的浓浓的生活味道。这里窄窄的,曲径,通幽。与她在国外所住的房子那么不一样。这里看不到很远,头顶的天空也小小的,可是,这里让人更关注心灵世界。走在这里,似乎心里的热爱,都变得浅浅的,成为一种“温爱”,细水长流。她读过中国古老的《诗经》,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她过去想,这种感情真会存在吗?或者存在,但如今还会有吗?不过时吗?然而此刻她相信,这种感情流淌在中国人的血液里,刻在这方寸间的点点滴滴,不会过时,反倒那么确切、真实。
    安律师心里忽然释然。
    他们的家很温馨,处处弥漫着他们交织的喜好。门口玄关桌上,既有国外的期刊杂志,也有她随手放在那里的一支干花,一副手套。鞋子摆放整齐,长柄伞挂在门后。屋子里有种清淡的香气。排队洗手,他们邀请安律师到客厅坐下,张副官自然去煮水泡茶。安律师发觉,以换一种眼光去看他们,不得不承认,赏心悦目。大概没有人再会比他们更合适对方的了。
    张副官端着茶过来,但不出意外的,仍是单独一杯热可可。甜辣椒叹口气,无奈又自觉地接过那杯热可可。安律师居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安律师,今天是临时邀约,没有什么准备。有机会,我们再重新邀请您来做客。”甜辣椒道。
    安律师点点头。“那我等着二位的邀请。”
    张副官道:“刚才发现什么了?急着回来?”
    闻言,甜辣椒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用帕子包起来的东西,道:“安律师,你的帕子……”
    “没有关系,送你。”
    “多谢。”
    帕子展开,沉甸甸躺在其中的东西,让张副官十分意外。他问:“这是在吴文引家里找到的?”
    “是。”
    这是一枚子弹。
    “这子弹很奇怪,”张副官捏在手中端详,“像是那种土枪里用的。”
    “土枪!”安律师惊道,“事发现场的凶器,就是一把土枪!”
    “我记得,第一次到将军公馆,吴将军曾给我看过一把土枪,他说那是他立了军功后,当时他的长官送给他的,其中还剩了一发子弹。”甜辣椒道,“如果吴智引杀夫的那把土枪,就是将军的那把土枪,那么事情就很蹊跷,这发理应‘打死’吴智引丈夫的子弹,为什么会掉落在吴文引家的垃圾桶里?”
    “而且,这枚子弹上没有血迹。”张副官道。
    “米小姐,你说让吴智引开口的办法,是要利用这颗子弹吗?”
    甜辣椒沉吟:“只能搏一把。”她又轻笑,“毕竟,我很擅长赌博。”说完,甜辣椒朝安律师眨了眨眼。
    安律师心跳一滞。这位米小姐,确确实实,太过迷人。一转眼,看见他正温柔地注视着米小姐,眼神中是绝对的信赖。安律师想,这世间难道还有什么可以分开他们?绝无可能。除非陨石撞地球。
    狱所中。
    吴智引戒备地看着甜辣椒和安律师,不知为何,吴智引觉得这一次,这两位女子眼神中有了不一样的东西,尤其是甜辣椒,那么笃定。吴智引不安起来。她决定不开口,无论如何,都不开口。
    “听说,你说要来世还我的恩情?”甜辣椒道,“我这个人不信来世,恩恩怨怨今生了了才好。——吴小姐,你可以不开口,那么听我说便是。我今天,本就是来说故事的。”
    吴智引看着脚下,不再与之对视。
    “一位骄傲的女子,因家世的变故,而遭致丈夫的辱骂、殴打,她向她的父亲求助,父亲很愤恨,但因自身也陷于困境,不能为女儿解恨,无奈之下,他便拿出了自己珍爱的、一把十分具有意义的手枪,送给女儿,告诉她,实在不行,一枪崩了那个混蛋——那是一把土枪,里头还剩了一发子弹。”
    安律师始终在观察着吴智引,她发现,在米小姐开始说故事时,吴智引渐渐不安了起来。但因为安律师也不知道米小姐到底要说什么故事,所以对吴智引的不安,也很疑惑。
    “那位女子带着土枪回家,将它藏好,虽说这是父亲的关爱,但杀人,她到底是不敢的。可是,丈夫的毒打并没有停止,而他知道女子向父亲求助之后,变本加厉。他的事业本也因为岳父的颓败而收到牵连,所以愈加把自己的无能、变作了砸向女子的拳头。女子被打得奄奄一息,那男人才停下。女子用最后一点力气,打了一通电话,电话那头的人悲愤交加……”
    “不要再说了。”吴智引突然开口。她的双目血红,泪水滚落,神情屈辱、痛苦。
    甜辣椒道:“对不起,我不是要故意接你的伤疤。可是如果我不这样做,你就不会开口。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做,那个被你保护的人,他余生良心会安吗?你一死了之,可他还要继续双份地赎罪。你如此做,也亵渎了真相、枉顾了法律。吴智引,这些你想过没有?”
    吴智引咬着牙,仍旧不语,但泪水怎么都止不住。
    “我们去过吴文引家,她不见了,你知道吗?虽然不太礼貌,但我们潜入了她家,你猜我们在她浴室的垃圾桶里,找到了什么?”甜辣椒再次拿出那枚手帕,把子弹呈给吴智引看,吴智引在那一瞬间,喘不过气来。
    “这是那把土枪里的唯一的一枚子弹,你说你杀了他,可为什么子弹在吴文引家里?那天,究竟有谁去了你家?”甜辣椒道。
    安律师说:“吴智引,我们不是为了与你作对,你为什么还不明白?这件事哪怕是他做的,也是情有可原!这里面本来并不需要谁死!你为什么偏要牺牲?你在保护你的父亲,那天,你再次被打后,打电话给他,他怒不可遏,杀到你家里,他用配枪杀了你的丈夫!你为了保护你的父亲,假装是自己用土枪杀了人,并且把那枚子弹悄悄给了吴文引,叫她赶快离开。可吴文引是个怯懦的人,她不敢把子弹带在身上,又因为走得很急,才疏忽大意,把子弹扔在了垃圾桶里,她没有想到,会被我们发现……这,就是真相。”
    吴智引听着安律师这一番话,忽然松懈了,她像是放弃了,凄然一笑。“既然你们已经知道了……”
    然而甜辣椒盯紧了吴智引,斩钉截铁:“不对。你保护的不是你的父亲,你保护的,是吴文引。”
    此言一出,安律师叫起来:“什么!”
    而吴智引在那瞬间,露出一种哀默的神色。她眼神中渐渐又恨起来,盯着甜辣椒,一字一句道:“你在胡说什么。”
    “杀人的不是你,当然也不是吴将军,杀人的,是吴文引。——让我继续把那个故事讲完吧,安律师刚才说的故事,前半段是一样的,分歧点就在于,你给谁打了电话。我本来也以为是吴将军,但不可能,因为你已经见到他的无能为力,你与他感情很好,不想让他再感受一次挫败,所以,你那通电话的对象,是吴文引。她是个怯懦的人,可是,她很爱你。她知道你一直被打、被欺负,也很愤怒。爱能让弱者变得强大,也能让一个胆怯的人,起了杀心。安律师不知道的是,吴将军已经没有配枪了,他身边的最后一把枪,就是那把土枪,而那已经送给了你。另外有枪的人,是吴文引。吴将军在吴文引结婚时,送过她一把毛瑟枪,这本是父亲给自己生性胆怯的女儿的防身武器,最后,它变成了凶器。吴文引用那把枪杀了你的丈夫。后面的事,是一样的,你用土枪的子弹伪装成是你杀了人,并且让她的丈夫立即带她逃走——可是,吴智引,我想,那颗子弹是她故意留在那里的,她一定希望有人能发现,发现真相。”
    吴智引激愤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错的人是他!他那个卑鄙、懦弱、无能的小人!他打我!错的人是他!文引只是为了救我!她……她那么胆小的一个人,开了枪之后,她怕得连路都不能走,可是,她还是叫我快点逃!一样是死,她会怕!”最终,吴文引泣不成声,狱警立即将这里的变数通报上去。“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吴智引泪水朦胧看向甜辣椒,“你……”
    “吴智引,我这么做,是为了不让吴文引后半辈子在痛苦中度过。你以为你这样保护她,她就能过上安生的日子吗?不。你难道不了解她?在日以继夜的折磨中,她真能活得长久吗?我也有妹妹,我想过,如果要让她生不如死,我怎么能安心赴死?正因为我了解你们的爱,所以我才更要这么做。”
    “所以你的缄默,是为了妹妹……”安律师也流了眼泪,她让自己镇定下来,“我会尽我所能,为你们辩护。”她看向吴智引,“相信我。”安律师顿了顿,把一句想说的话咽下去。
    当甜辣椒和安律师重新站在狱所门口,心情完全不同。安律师感慨道:“她万一就是不承认呢?”甜辣椒说:“那我也没有办法。可是,我赌博从来没有输过。”她们相视而笑,心中一直紧绷的弦,终于放松。安律师忍不住拥抱了甜辣椒,诚恳道:“谢谢你,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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