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抑住哽咽,说:“……我看了昨天的颁奖典礼。你说感谢你的家人……”
    谭阵从小到大获奖无数,从校内的比赛,校外的奥赛,到专业的音乐比赛,每一次谭阵上台领奖发言,她都绝不会缺席,永远在台下注视着这个令她骄傲的儿子,在谭阵的获奖感言里,她也绝不会缺席,“妈妈”这两个字,不是在谭阵感谢名单的第一个位置,就是在最末一个位置,不管在前在后,一定是分量最重的那一个。
    可是昨天没有,在他获得他人生最重要的荣耀的那一刻,她成了他口中面目模糊的“家人”。最末的那个位置,被留给了那个叫盛野的男生。
    在看到他拥抱盛野时,她都没有这么难受,这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当她因为看到屏幕上出现谭阵的名字而为他激动得热泪盈眶时,当她觉得她可以为了这个属于谭阵的夜晚而原谅他和盛野之前那个不清不楚的拥抱时,谭阵给了她致命一击。
    “你搬出去的时候,我以为你只是生我的气,”吴靓慢慢转过头来,红着眼眶看着谭阵,“结果你搬出去根本不是因为生我的气,我都不配让你生气……”
    她的声音微微发抖,谭阵沉声说:“是我的错。”
    吴靓想起小时候谭阵把二胡扔下楼,他说自己是不小心,但她一眼就看穿了他的谎言,洞悉了他的叛逆,那时她气得拿琴弓抽了一下谭阵,才抽一下,看到谭阵缩了一下手臂,她就受不了了,现在她再也不能真的打谭阵了,她能鞭挞的只有自己。
    “你说你错了,那你说你错在哪儿?”
    被母亲这样逼问,谭阵却说不出来,他脑子里都是盛野哭着拥抱他的样子,他怎么可以说那是一个错?
    吴靓抬头看着他:“你搬走了,你觉得这样就好了,你不用管我和你姐姐怎么面对你爸,也不用管你爸怎么面对你爷爷和这个大家族,你什么都不管!我现在觉得你爸说得就没错,我当初就不应该让你进娱乐圈!你和那些女艺人炒作,陈博涵每次都和我解释说是常规操作,我每次都瞒着你爸,不让他知道,就算他说是炒作,是假的,但我也害怕啊,我怕你真的喜欢上她们当中的某一个,你跑回来和我说你要娶谁,你爸绝对不可能接受你娶圈内的人,那时你要我怎么办,我夹在你们中间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难?!但我相信你,你肯定也明白你爸为什么反对你进娱乐圈,你也清楚我们为什么反对你和娱乐圈的人走太近,我觉得你都懂,你会有分寸,你一直都很有分寸,陈博涵让我不要多想,你姐姐也让我不要多想,结果呢……事实证明我想错了吗?!”
    谭阵承受着一连串指责,闭上了眼。
    “你别给我这个样子,你给我说话!”吴靓一提高音量,就难受地捂住了胸口,“你和盛野,你们到底……”
    当初看到电影里那些暧昧的镜头时她的确很不愉快,但那种不愉快本是可以耐受的,可偏偏盛野是那个人的孩子,导演是那个人的挚友,这让她情何以堪?那时对谭阵的那些发难和口不择言,她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气谭阵接这么不清不楚的片子,还是自己出于心虚在借题发挥。她知道自己说得过火了,也觉得谭阵和盛野的关系不至于到那一步,所以才想及时止损,想让谭阵疏远盛野和介平安。可昨天那一幕幕历历在目,她惊恐地发现也许事实真的被自己一句戏言言中了。
    如今她说了这么多,谭阵自始至终没有给她一个明确的回答,只是沉默,他沉默得让她恐慌。
    她眼前不受控地浮现出盛闫峰的脸,他在舞台上意气风发的样子。这是一种报应吗?
    她开始用力吸气,谭阵立刻上前扶住了她:“别说了,你休息一下。”
    吴靓推开他,谭阵按了护士铃,一会儿护士就来了,给吴靓戴上了吸氧罩,又和谭阵说了怎么开氧气。
    吴靓靠着床头,面色苍白地看着谭阵认真听护士的交代,学怎么调节氧气量,他这个仿佛依然孝顺,让人挑不出错的样子只让她看得烦躁。
    “病人心肺功能都不是很好,要随时注意,你们不要说太久。”
    护士说完就走了,吴靓吸氧后好了一些,谭阵看着母亲面色微微好转,他千不该万不该这么想,但他此刻真的感觉自己站在炼狱里,只想快一点逃出去,为此让他做什么都可以。
    吴靓静静吸了一会儿氧,谭阵一直守着他,他连坐都没坐,就这么在病床边一言不发地站着,高高大大的,吴靓却第一次觉得他的样子很碍眼,在他表面的顺从背后,是骨子里散发出的抗拒。
    她把氧气罩拿了下来,谭阵也没有阻止她,她说:“你就不说是吧,不想说我也知道,我是你妈,当妈的永远知道孩子心里在想什么……”
    谭阵依然只是沉默,吴靓看着他,心想我们母子怎么会到这一步,看着看着,就想到小时候那个乖巧听话的谭阵,想着想着,就流下泪来。
    谭阵看着默默垂泪的母亲,听见她泣不成声地说“你一定要为了一个外人毁掉我们这个家吗”,他想起进门前谭阡对他的叮嘱,想起小时候无数次,父亲,姐姐,包括家里的保姆阿姨,每一个大人总是不厌其烦地和他说“你妈妈很爱你,不要让她伤心”“快点认错,别惹她生气”“你妈妈太不容易了,你要对她好”……
    他也记得自己唯一一次的不肯妥协,当他坚持要参加艺考时,母亲是怎样为了他去恳求父亲的。夜里他躺在床上,听见从对面卧室里传来的母亲和父亲的说话声,那天睡觉前母亲安慰他,说我会和你爸商量的,你好好睡觉,别胡思乱想,也别和你爸硬来。但那根本不是商量的语气,她就是像现在这样,卑微地流着泪,声音颤抖着为他求情,她说你让他去吧,你要我做什么都行,我替他保证他不会沾染什么恶习,长这么大他什么都听我们的,他就这么一个心愿,我不忍心啊……
    那天夜里他一夜无眠,闭上眼,耳边就是母亲卑微的请求声,他想自己真自私啊,从小到大母亲为自己付出那么多,为什么自己会为了一个梦想去为难她?他和自己说,如果母亲没能说服父亲,那我就放弃吧,我放弃吧。
    那时候他是想着要一辈子守护母亲的。他又何尝忍心伤害她呢。
    这么多年,他是不是变了,还是他原本就是一个自私到底的人?那么多人说他虚伪做作,装模作样,到今天他才明白,原来那些人没有看错他。
    我就是自私虚伪,装模作样,我无可救药了,能不能都不要爱我,不要管我了?
    吴靓感到挡在窗前的高大影子离开了,她放在床边的手被握住。
    谭阵蹲下来握住了她的手,抬头说:“你不喜欢的,我都会照做,从小就是这样。”
    吴靓微微睁大眼看着他。
    谭阵说:“我照做就是了。”
    吴靓从左到右看他的眼睛:“……真的吗?”
    “真的。”谭阵在母亲因为输液而冰凉的手背上捂了捂,“昨天晚上你看到的那些,以后都不会看到了。”
    蹲下的谭阵,温顺的谭阵,那个从小就听话的孩子又回来了。吴靓眼眶的泪又坠了下来,这一次却是欣慰的眼泪,她轻拍谭阵的手背,说:“回去找你父亲道个歉,就说只是逢场作戏。”
    谭阵说好。
    吴靓说:“咱们一切回到从前好不好,你搬回家来住吧。”
    谭阵说好。
    什么都是好。
    所有都是好。
    从来只能这样。
    ***
    那天离开医院的时候下雨了,谭阵坐在保姆车里,看着车窗外如柱的雨水,天边有隐雷滚过,他对开车的陈博涵说:“帮我个忙。”
    “嗯,什么?”陈博涵侧头。
    “微博上那个阵野的热搜,你帮我撤下来吧。”
    陈博涵有点错愕,但很快也明白过来,点点头:“好。”他心里是有点欣慰的,男男cp对谭阵真的不怎么好,而且这波红利盛野也吃够了。还好,谭阵还是那个谭阵,他是有分寸的,陈博涵放心地想,没什么需要自己操心的。
    谭阵看着身边人嘴角不自觉勾起的弧度,什么也没说。
    第67章
    金兰奖的影响力是惊人的,颁奖典礼后的一个礼拜,西媛收剧本邀约,收各种通告收到手软。获奖后盛野都没什么休息喘息的时间,就得马不停蹄去接通告拍广告了。西媛也没闲着,忙着签合同,忙着和各方接洽,还忙着给盛野找助理,面试了几个她都不满意,生活助理这个职位很关键,她希望找来的助理能够长久地陪着盛野,而不是频繁更换磨合,因为盛野和人交往时总是很走心,她希望能找到一个和盛野合得来的助理,人最好机灵一点,人品一定要过关,要值得信赖,所以宁缺毋滥。
    没助理的时候她就尽量自己来,一些重要的通告和场合她都亲自跟着盛野,这天盛野一个人去拍一支小广告,下午她开车过来接他,到的时候老远就瞧见盛野戴着口罩站在摄影工作室楼下等她,她开着白色的商务车停他面前,他还以为是别人的车,只看了一眼就又低头玩手机了,西媛乐得把副驾的车窗降下来,喊了他的名字,盛野这才惊讶地抬起头,瞪大眼不由得重新打量起这辆奔驰商务车。
    “这是……公司的车吗?”
    “当然啊,”西媛说,“以后这辆车就给你用了,助理暂时没找到满意的,司机明天就上岗。愣着干嘛,上来吧大明星!”
    商务大楼下不时有人进出,盛野生怕别人注意到他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大明星”,一个劲朝西媛比“嘘”,忙不迭钻上车。
    他起先还想上副驾,西媛哭笑不得地拍他拉门的手,说:“后面啦!”
    后排车门是滑动式的,打开的声音听着就很高级,盛野坐进宽敞的后排,车子显然是全新的,是为了他专门配置的,他看着前排开车的西媛,打心底里感谢。
    这辆奔驰商务车还达不到保姆车的级别,但对他来说也已经足够奢侈了,而且也是白色的,就像是谭阵那部gmc保姆车的缩小版。盛野坐上舒适的乳白色真皮电动座椅,又想起拍《稳定结构》的时候,自己经常蹭谭阵的保姆车休息,虽然谭阵哥和他说过保姆车他可以随意用,小刘哥也会热情地招呼他上去休息,但那时他胆儿还没有那么肥,只有谭阵在的场合他才敢上去坐坐。
    谭阵在旁边坐着看剧本,他就在旁边闭目休息,车里总是很安静,前排的隔断升起,形成一个私密的空间,空调出风没有一丁点儿声音,他只有右边耳朵能听见谭阵翻动剧本时细微的动静,沙沙的翻页声像沙漏里缓慢流动的沙,他们共处一室,无波无澜,岁月静好。
    有一次因为招待所的空调坏了,调节不了温度,冷得要命,他睡了一晚上腰酸背痛,第二天还有淋雨的戏,谭阵就给他打开了座椅的按摩功能,害他舒服得直接在车上睡了过去,醒来一看,旁边的座位空着,谭阵已经不在了,车里就他一个人,莫名就有点慌张。
    谭阵不在的时候,保姆车里就会显得过分安静,有种幽闭的感觉。原来那一点点翻剧本的沙沙声,这么重要。
    “对了,”西媛回头冲他说,“椅子上有两个剧本,你看一下。”
    盛野回过神,拿起旁边座位上的两份剧本。
    西媛边开车边道:“还有几个本子,我问了一下发现不靠谱,就这两个还行,你看一看。”
    盛野翻开策划案首页,发现都是ip改编的电视剧。
    “还有综艺,有几个不错的网综,”西媛侧头问,“你真不接啊?”
    盛野点点头:“还是算了。”
    “行吧,”西媛叹息,说,“尊重你的意见。”
    车子堵在桥上,西媛还想说什么,从后视镜里看见盛野专心翻着剧本,把话又吞了回去。
    不晓得盛野知不知道“阵野”的那个热搜隔天就被撤了,一看就是谭阵那边花钱撤的,因为从榜单上消失得飞快,都不晓得悠着点儿。她想提醒盛野,谭阵就是这样的,电影一上映,营销期一过,他就会撇开关系撇得飞快,更何况他现在摘得影帝的桂冠,他只想赶紧把你甩远,你真的不要对他抱什么期待。
    可是每次话到嘴边,都说不出口。
    ***
    前几天盛野都在跑通告,大部分通告都是采访类,这天终于可以告一段落,他一直很担心谭阵,因为谭阵拿了影帝,照理应该是有各种各样的通告等着他的,但这几天他都没在大众面前露面。
    盛野先回了一趟家,隔天就带着剧本去了富山山庄,按了密码进门,就见别墅的灯亮着,他听到楼上有声音,在玄关匆匆换了鞋跑上二楼,喊了声:“谭阵哥?”
    主卧的门敞着,谭阵站在床边,将床上的黑色拉杆箱合上,提了下来。
    盛野有些纳闷:“你接戏了吗?”这么快?
    “不是,”谭阵转过身来,神情一瞬有些难以启齿,“我可能要搬回家住一段时间,陪一下我妈。”
    盛野忙问:“伯母身体怎么样了?出院了吗?我这些天太多通告了,本来想找个时间去医院看看她的……”
    这样急切又抱歉的姿态让谭阵看了越发难受:“没关系,她身体没有大碍,过两天就出院了。”
    盛野说:“我今明两天都休息,明天我和你一起去医院看她吧!”
    “不用了。”谭阵低头将拉杆箱的拉杆抽出来,没有直视眼前的人,说出了备了多时的台词,“医生说她需要静养,最好不要太多人去探病。”
    盛野有些难过,但也理解地点点头:“这样啊……”他见谭阵拽着箱子的拉杆,俨然是即刻就要动身的模样,“你现在就要走吗?”
    谭阵看着他,不知道能说什么,只“嗯”了一声。
    盛野点点头:“那你好好陪伯母。”
    谭阵拉着拉杆箱往电梯走,盛野跟上,见谭阵站在电梯前没动,就伸手帮他按了电梯,说:“既然你回去了,那我也回去吧,我和你一块儿走。”
    他本来是想来找谭阵问问对那两个剧本的看法的,但看谭阵忧心忡忡的样子,显然不是询问的时机。
    电梯是从负一层升上来的,别墅只有三层,但这种室内电梯运行的速度比较慢,盛野平时不怎么用这台电梯,没想到它能走这么久,不自觉叹了口气,说不清是在感慨电梯的缓慢,还是在不舍什么。
    谭阵闻声朝他看了过来,终于电梯门打开,谭阵牵着拉杆箱,却没有动,盛野不解地看向他,见谭阵也注视着自己,那是很缠绵的一眼,又带着一种恍若失重的味道。
    盛野只觉得口干舌燥,像在等待什么降临。
    然后听见谭阵说:“要不我晚点儿再走吧。”
    盛野眼睛不可抑制地亮了起来,雀跃的神情溢于言表,末了他又觉得自己这样很自私,这万万不行。
    他表情里的每一分变化都被谭阵收入眼底。谭阵喉结滚了一下,说:“我明早再走。”
    盛野受宠若惊,又觉得十分不妥:“可以吗?”刚说出口就后悔了,“不行,你还是赶快回去陪伯母吧,她现在肯定特别需要你陪……”
    谭阵松开了拉拉杆箱的手,靠近他,低下了头。
    盛野感到谭阵的影子轻柔地盖在他脸上,把他所有未开口的言不由衷的话都堵了回去。
    这个吻只停留在两个人的嘴唇,但眷恋地停留了很久。时间拉长了它的深度和浓烈。
    盛野甚至觉得谭阵表现得太不舍了,其实没有那个必要,但他心里又着实为这个缠绵的唇吻悸动不已。
    一吻结束,谭阵抱住了他,在他头顶说:“我陪她很多天了,就这么一个晚上,不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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