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已然醒了过来,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无奈只觉得眼皮沉重,难以睁开。
    “父皇!”萧世钧辩白的话语,再也说不出下去。
    他鼻腔发酸,惶急、无措、后悔、委屈、恐惧……多种情绪交织,快步到皇帝榻前,只不停地说:“儿臣不知道,儿臣真的不知道……”
    从小到大,父皇都没有重视过他,不曾表示过对他有一丁点的喜爱信赖。早年父皇最偏爱老三,最宠爱老二的生母。他身为长子,只能和他小了七八岁的老四抱团。
    老二老三先后出局,父皇让他处理政务,也时不时地骂他笨,说他远不如皇叔……
    他又怎会想到,父皇要传位的人是他呢?
    皇帝缓缓睁开了眼睛,他本就时日无多,今晚宫变大受刺激,更是没了生机。
    听着长子一口一个“儿臣不知道”,他心里悲凉又后悔。
    皇帝不想说自己有错,可人之将死,面对此情此景,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错了。
    是他不对,因担心储君权势过大,他心中早有人选,却迟迟不肯立储。对这个长子时常打压,不曾培养,才有今日之祸。
    若是萧世钧一手策划逼宫,且成功了,他或许还要夸一声此子有胆识有谋略。可惜这只是在颍川侯帮助下的一场闹剧,以失败告终。
    皇帝艰难开口:“你,你,逆子!拿,拿下!”
    他声音不大,跟随晋王前来平叛的将士并未听清。
    还是晋王使了个眼色,众人才上前,绑了大皇子和颍川侯。
    萧晟快步走至皇帝床畔:“臣弟救驾来迟,让皇上受惊了。”
    看见胞弟,皇帝稍稍有了一些精神,浑浊的眼睛也略微有了些光亮。
    他现在对长子失望至极,努力伸出手:“小,小九……”
    萧晟上前一步,攥住他的手:“皇上!”
    “老,老大不行……”皇帝意识尚且清醒,他思绪转了又转,想起一个人来,“老,老四呢?”
    萧晟回答:“四殿下趁着混乱逃出宫,向臣弟报信,臣弟才能及时赶到。他现在还在王府。”
    “好,好……”皇帝似是放下心来,“他,他年,年纪小,将来继位后,你,好好辅佐,尽,尽心竭力。”
    他此刻每说一个字,都格外地艰难,说到后面,竟又呕出一口血,再次陷入了昏迷。
    萧晟命人将大皇子与颍川侯先行关押,又命人请太医,后带人处理残局。
    天亮时,一切都恢复了平静。
    一盆又一盆的水冲下去,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渐渐淡了。
    四皇子也回到了宫中,守在皇帝身边。
    太医们一个个面露难色,连连摇头。
    昨夜之事,动静很大,众人也都隐隐有所耳闻。
    皇帝本就到了行将就木之时,又经历宫变,现下只是拖延时间了。
    昏睡了许久,直到这日傍晚,他才再次睁开了眼睛,看上去精神要好许多。
    四皇子一喜,而一旁的太医却心下了然:只怕是回光返照。
    皇帝看了看新拟的诏书,艰难地点一点头,挥手令四皇子上前。
    “父皇……”
    看见四皇子,皇帝勉强笑笑:“钰儿,以后多,多听你皇叔的话,做一个勤,勤政爱民的好皇帝。”
    “儿子明白。”四皇子强忍着泪意。
    皇帝伸出手,试图去摸一摸这个儿子的头,可惜手伸到半空,便无力地垂了下去。
    他双目紧闭,再也没能睁开。
    泰启十七年二月十二,皇帝驾崩,留下诏书,传位于四皇子萧世钰,由晋王萧晟辅政。
    次日,新帝登基,为大行皇帝发丧,举国皆哀。
    颍川侯一家入狱,大皇子一派或贬谪,或流放,其势力很快被打散、铲除。
    作为逼宫事件的主要策划者,颍川侯在狱中自尽。
    大皇子萧世钧惊慌懊悔,听说四弟登基,颍川侯已死,他既想效仿岳父,又放不下怀孕的妻子,后悔不已。
    他无数次地回想,假如他没有听颍川侯的话,假如他没有逼迫父皇禅位,那么现在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样了?
    本是想保全妻儿,到头来却连累了他们……
    如今他人在狱中,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一条白绫,还是一杯毒酒。
    ——
    萧世钰继位后,追封生母,同时尊陈皇后为太后。
    陈皇后原本身体就不太好,此前又受了伤。皇帝驾崩后,她大病一场,缠绵病榻。
    刚登基的萧世钰要守灵,要学着处理政务,要跟太傅学功课,要去探视陈太后。
    尽管他年纪小、精力足,也感觉有些撑不住。
    向陈太后请安后,远远看见一处宫殿,萧世钰抬手指了一下,问身边内侍:“里面的人现在怎么样了?”
    那是大皇子夫妇的寝宫。
    萧世钧逼宫失败、囚在狱中,其妻薛绫音有孕在身,暂时被幽禁在寝宫内。
    “回皇上,罪妇薛氏幽禁,倒还老实。”
    萧世钰轻轻点头,心里颇不是滋味。以前是大皇子妃,现在是罪妇薛氏。
    其实这个嫂子,待他还不错。每每见到他,总是面带笑意。
    他年纪小,朝中大事全赖皇叔。这几日皇叔大肆清算宫变一事,赏罚分明,却不知会怎么处理老大夫妇。
    傍晚,皇叔晋王照例同他说起政事。怕他不懂,有意讲得细了一些。
    萧世钰知道皇叔是在教导自己,认真听着,暗暗记在心里。
    见新帝似乎欲言又止,萧晟问:“怎么了?”
    犹豫了一瞬,萧世钰才问:“皇叔打算怎么处置大皇兄?”
    萧晟不答反问:“皇上突然问及,莫非已有决定?”
    “我,朕想听一下皇叔的想法。”萧世钰还不太习惯新的自称。
    晋王慢悠悠道:“萧世钧逼宫谋反,按律当诛。”
    萧世钰沉默了一会儿:“可以通融吗?昔日二皇兄使人行刺父皇,欲陷害大皇兄,父皇开恩,将其贬为庶民,流放黔州。如今大皇兄逼宫不成,能否也留下一命?”
    “皇上想保他?”
    萧世钰迟疑着点一点头:“他逼宫作乱时,特意吩咐,不让人伤我。我,我实在不忍取他性命。”
    兄弟几人中,他和老大走得最近。平时老大对他照顾很多。
    晋王望着这个侄子,心情有些复杂。
    “皇叔……”萧世钰觑着他的神色,有失望一点点漫上心头,“不行吗?”
    父皇临终前,要他多听皇叔的话。他虽有自己的想法,可还是要以皇叔为主。
    萧晟没有回答,而是问:“你知不知道,你父皇原本是要立谁为帝的?”
    “我知道,是立大皇兄。他是长子,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是他逼宫谋反,自毁前程,因此才会轮到我。”小皇帝停顿一下,隐隐猜到了皇叔询问的用意,微微一笑,“不过我觉得,就算饶他性命,他将来也不会对我构成任何威胁。”
    晋王眉梢轻挑:“哦?为什么?”
    他与这个侄子接触不算很多,知道其活泼话多,好奇心重,孩子气十足。近来发现这孩子有点意思。
    萧世钰理了理思绪:“皇叔铲除了他的党羽势力,他又本事平平,何足为惧?若我勤政爱民,做个好皇帝,自然人人臣服,又何必怕他生事?何况我想的是,诛杀萧世钧,留他一条命。一个名义上已经认罪伏诛的人,苟活已然不易,能成什么气候呢?”
    这是小皇帝冥思苦想得出的办法:名义上杀死萧世钧,实际上留他一条性命,让他了此残生。
    毕竟两人兄弟一场。
    这番话他早打好了腹稿,说出来非常顺畅。
    他目光灼灼看着晋王,心中有些不安:“皇叔,可以吗?”
    想了想,他又补充几句:“皇叔若不放心,可命人一直严密监视。我只想留他一命……”
    晋王轻轻颔首:“可以。”
    萧世钧不够聪明,在朝中能有支持者,皆是因为其皇长子的身份,礼法上占了先。逼宫失败,沦为反贼,仅剩的一点优势也不存在了。
    既然新帝想留他一命,就留他一命吧。
    小皇帝眸中立刻露出光芒。
    次日,狱中的萧世钧面前多了一盏毒酒。
    这些天,他设想了很多种结果。
    当真正看到毒酒时,他竟松了一口气:原来他要这样死。
    萧世钧问赐酒的太监:“我夫人现在何处?”
    太监摇头,表示不知。
    萧世钧长叹一声,端起酒盏,闭上眼,一饮而尽。
    在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他还在想着:如果能重来就好了。
    再睁开眼时,他竟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妻子薛绫音容颜憔悴,面露喜色:“你醒了?”
    萧世钧呆愣半晌,感叹道:“你也……”
    他叹一口气,轻声安慰:“还好,黄泉路上,咱们还能做个伴儿。”
    以前畏惧死亡,现在感觉死后和活着区别也不是很大嘛。
    薛绫音轻笑,眼圈儿却红了:“傻瓜。”
    先时她也以为要死了,作为反贼的妻女,哪还有活下去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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