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刺里一个桶子砸来, 哐地砸在自行车上。梁栩手里力气一松, 自行车脱手,她收不住去势,狠狠绊倒。这一跤摔得太狠了, 她被书包压着,短暂地失去片刻意识,立刻被人抓住头发。
    “躲我?”肖云声反着拉她的长发,令她痛苦地仰头,“躲在学校里连家也不回,我等了你很久,梁栩。怎么不听话呢?”他拍拍梁栩的脸,“你这样,我怎么办?”
    梁栩开始发抖:“对不起……声哥对不起,我错了,我一定改正……”她哭出声。
    肖云声凑近了问:“你这破成绩,也不可能考得上大学,装什么好学生啊?你知道网络舆论多厉害吧?你肯定知道,你和章棋不是毁过路楠一次吗?那招数还是章棋教的,他挺厉害,我也学会了。你说要是全世界都知道你梁栩是一个惯偷,还是个这么恶心的烂人,你在这里还有立足之地吗?”
    梁栩哀求:“声哥我真的错了,我什么都没说过,真的,是她找上我,是她缠着我。我烦死她了,我真的什么都没讲,我绝对、绝对不会背叛你的……”
    肖云声狠刮了她一巴掌。
    “我信你啊?”他低声笑道,“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个蠢……”
    他没能说完这句话。
    一根拖把先是砸在他脸上,随即一推一顶,把他整个人顶翻在地。
    路楠气喘吁吁,拖把是她随手在巷子里抄的,不知是哪个饭店后厨的东西,腥臭油腻,当作武器却正好顺手。她把肖云声推开之后立刻站在梁栩面前,挡在二人中间,举起那沉重拖把,像握着一把刀。
    肖云声被她砸得发懵。
    “滚!”路楠低吼,“滚!!!”
    肖云声擦了擦鼻子,路楠砸得太狠了,鼻血正蜿蜒从他鼻腔里流出来。他脚下打滑,爬起来先笑了:“路老师,初次见面,怎么就……”
    拖把又挥了过来。路楠已经熟悉了这武器的头重脚轻,开始掌握挥舞它的诀窍。肖云声矮身后退,再躲一次。
    “……”他打量路楠,诧异得像看个自己从未了解过的陌生人。
    不对——路楠想,他确实从未了解过自己。无论是他,还是梁栩章棋,他们知道的只是旁人口中的“路楠”,是用各种碎片拼凑出来的形象。从来不是她自己。她不温顺,不忍让,并且不后退。
    身后就是梁栩。她曾错失两次保护年少孩子的机会,这一次她绝对不会退让。想到杨双燕和许思文,一种前所未有的勇气在路楠胸口升腾。它如此澎湃、如此充沛,令路楠四肢充满了力气,她气势汹汹,像被激怒的母狮保护自己的孩子一样,完全地护卫着梁栩。
    谁都不能跨越她用肉身铸造的壁垒。
    肖云声笑了:“我没想过你会做这种事。你不是应该先报警?或者先喊人来帮忙?你……你是这样的女人吗?”
    “我是什么样的女人你不知道吗?”路楠大声说,“我不是害一个学生从办公室跳下去,至今昏迷不醒吗?我不是勾引了学校主任又勾引家长吗?我坏啊,我是个坏女人,我什么都不顾的,如果我手里有把刀,我现在就要捅死你。”她一口气说完,胸中浊气尽散,另一只手从挎包里拿出手机,抛给身后的梁栩,“梁栩,报警。”
    肖云声垂下眼皮。他的身边有各种杂物,木棍、跛了的铁椅子、破纸箱……
    在他垂下眼皮瞬间,路楠便知道他要做什么。她根本不给肖云声寻找反击武器的机会——她懂,肖云声也懂,高考之前钳制梁栩的唯一一次机会就在这里,梁栩回到家、得到庇护,他将无从下手。路楠毫不犹豫,举起拖把再次砸向肖云声。她像握持大刀的武者,腰身挺直、双足咬定地面,准确、有力、狠辣,朝肖云声挥动手中强悍的武器。
    为了躲开这一击,肖云声再次绊倒。巷子里杂物太多了。他抓起手边的垃圾扔向路楠,易拉罐、奶茶杯、扎紧装满的垃圾袋。路楠挥动拖把挡住,不料那拖把头竟然咕咚一声落地了。
    原来如此。它已经用不了,所以才被人废弃在这狭窄破巷里。肖云声抓住这机会立刻起身。路楠左右一看,弯腰从地上抓起自行车。
    连梁栩也惊得睁大了眼睛。路楠举起自行车,毫不犹豫朝肖云声扔过去!
    哐当巨响,终于引人围观。巷子里接二连三开了门,各种铺子里都有人探出头来。路楠中气十足,朝肖云声大吼:“对女学生动手,你是人吗!”
    她身后是穿着校服、坐倒地上的梁栩,围观的人看向肖云声,有男人捋起衣袖。肖云声见状转身就跑。
    路楠喊那一嗓子,声音都破了。
    她急急喘气,只觉得胸口有种尖锐的痛,是呼吸过了头,空气切割着气管和肺部。蹲下来缓了一会儿,她意识到梁栩的目光。女孩怔怔看她,颤抖伸手,从她头发里摘走一片烂菜叶子,是从破拖把上掉下来的。
    “报警了吗?”路楠哑声说。
    “……没有。”梁栩把手机递还给她。
    路楠夺回手机。她能理解梁栩的恐惧和犹豫。警察来了,说不定会挖出更多内容,她还要考试,还有自己的人生,还要继续生活——可杨双燕和许思文呢?
    原来击退厄运需要冲动和勇气,还有一些不管不顾的坚决。她咬着嘴唇,握紧拳头,心头极热烈地翻动着火一般燃烧的情绪。
    把梁栩送回家之后,路楠没有久留。她有点儿狼狈,追击的时候跑得太快,鞋跟断了,梁栩给了她一双拖鞋。浅蓝色的拖鞋,和她初遇宋沧那晚穿的很像。
    她打了一辆车,直奔故我堂。车在安宁路路口停了,路面堵得厉害。路楠一分钟都不愿意再等,她下车往故我堂走去,越走越快,跑了起来。她听见故我堂门口的风铃,正在初夏的风里用最自由的方式振动发声。没有比这更动听的声音了,浩荡如风,清爽如雨。风铃下,宋沧正弯腰整理门口书架放的旧书。
    路楠不跑了。她一步步往前走。宋沧仿佛有所感应,扭头便看到了她。
    “路楠?”他皱眉,“你怎么了……”
    路楠张开手臂,扑进宋沧怀里。她紧紧地抱着宋沧,有无数的话想跟他说,开口却只是喊他名字:“宋沧……”
    这词语仿佛有魔力。她所有的紧张、忐忑和恐惧在宋沧怀里消弭了。宋沧抱着她轻轻摇晃,用手梳理她的长发,什么也没问。路楠深深呼吸着宋沧身上的气息。很奇怪,他们只共枕过两次,她就记住了宋沧的气味,有点儿陈旧,若是从厨房出来,还带着烟火的余味。熨帖稳妥,她忽然间什么都不再害怕了。
    “我做到了。”路楠仰头对宋沧说,“快,快说我勇敢。”
    宋沧用毛巾给她擦拭头发,头发上带着酒店后厨的油烟味儿,连外套也脏兮兮的。路楠连喝两杯温柠檬水,把刚才的事儿告诉宋沧。宋沧脸色却变了。
    “太危险了,你以后不能这么鲁莽。”他责备,“肖云声这个东西比我们想象的更危险,你不应该和他起冲突。”
    路楠静静看他。
    宋沧握她的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也完全理解你的想法。你做得特别对,你特别、特别勇敢。”
    路楠笑了:“有人自相矛盾。”
    “没错,我特别矛盾。”宋沧很干脆地承认,“我喜欢勇敢的路楠……不,勇敢的路桐。我也希望她平安,别遇上任何危险。”
    他很自然地道出“路桐”。眼前的女孩不再为这个名字的出现而伤心难过了。她心底的伤处真正开始结疤,用温柔有力的手捧着宋沧的脸,认真而坚定:“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而且我决定,再也不会把向我求救的人丢下。”
    宋沧把她抱在怀里,路楠埋在他胸前,闷声闷气:“我头发脏。”
    才说完,宋沧干脆吻了吻她的头发。
    今天是黑猫离开故我堂的日子。路楠陪它玩了很久。她不明白宋沧怎么会舍得。这种相处是很容易滋生情感的,即便再不愿意,就像潮湿的土地会自然而然长出苔衣,人难以抗拒与依恋自己的任何生物产生眷恋。她边跟黑猫玩儿,边观察宋沧。
    宋沧今天特别温柔和耐心,尤其是对黑猫。黑猫皮得很,和白猫最热衷的两个游戏,一是追打三花,二是寻找猫粮。宋沧看它们打架、乱翻抽屉,居然一声不出,目光始终慈爱。他自己设计、组装,给黑猫做了个小猫窝,铺上柔软的垫子,白猫和三花火速窜进去窝着,又被宋沧一只只拎出来。
    黑猫施施然躺下,澄金色的眼睛看看路楠,又看看宋沧,魔王般沉稳淡定。
    “……你呢?”路楠摸它耳朵和小脑袋,“你舍得我们这里吗?”
    接走它的是一对中年夫妇。他们没有孩子,养的小黑猫生病走了,偶然在故我堂微博上看到宋沧发的猫片,发现黑猫和他们的爱宠一模一样。他们千恩万谢,宋沧拎着猫窝,路楠提着好几袋猫粮,很丰厚的赠礼,就这样把黑猫送走了。
    三花不懂离别,在安静的故我堂里快乐蹦跶。白猫追着车子跑了一段,回头看宋沧。它不理解,喵地叫了声。宋沧把它抱回家,亲亲它的耳朵:“跟弟弟说再见了吗?”
    白猫没精打采,三花在它身上疯狂乱蹦,它不声不响,始终安静趴着。
    下午,宋沧叮嘱路楠看店,自己则出门办事。路楠一边整理书籍表格,一边重写简历准备找工作。乐岛学校相熟的老师她一个个地敲,有的老师诚恳,告诉她“很难”。
    事情是澄清了,警方是发布了公告。但是“路楠害死学生”的印象实在太深,她很难扭转。即便她是无辜的,难道她就一点儿也没有错吗?——哪怕只是些微困惑,也很容易在人们心里衍生成恶毒的印象,没有学校愿意冒险。
    路楠投了好几份简历。教辅机构遭受打击,学龄前儿童的艺术培训则如火如荼,尤其在当下鼓励二胎甚至三胎的社会气氛下,生源不断。谁都不想亏待小孩,有时候艺术特长更是好学校的敲门砖,机构越来越多,路楠看着电脑心想,总会找到的吧。
    她自己心里也没底。
    沈榕榕自从收到她照片,一直没回复,直到傍晚才发来语音:“jk有病吧!”
    她骂完还觉得不过瘾,给路楠打来电话,劈头就骂了前男友足足十分钟,从他脚底骂到头顶,从性格骂到性生活。路楠听得满头雾水,见缝插针地问问题,总算明白沈榕榕为何愤怒:jk画展里那幅最大、最显眼,也是他选定的代表作,画的竟然是沈榕榕。
    路楠点开照片,画作以绿色为底,乍一眼像是草地,上面或躺或站,有六个女人,长发、卷发、短发,没有五官,赤.裸着身体。路楠辨认很久,才从两个女性的背脊上看到同样位置的一颗黑痣。
    “……你的胎记。”路楠想起来了,“这画的六个人都是你?!”
    沈榕榕咬牙:“这幅画他跟我承诺过永远不会展出!”
    热恋时,她是jk的灵感缪斯。画功平平、创意也平平的jk很喜欢沈榕榕的身体,他给沈榕榕画过许多张画,写生或是印象。分手时沈榕榕要走了所有的素描和速写,唯有这张成形的作品,jk流着泪哀求她留给自己。
    相恋时当然认为jk有才华,但耐心耗尽时才看清,这人不过如此。那幅足有两米的巨大画作名为《早春》,是jk所有作品中难得的完整而有意义的一张。
    沈榕榕最后没拿走。一是拿走了不知道该放哪里,撕了烧了也有点儿可惜,二是jk哭得很真诚,把油画刮刀抵在脖子上发誓自己绝对不会展出这幅画,只把它收藏在箱底,带进棺材里。
    那一头的沈榕榕深吸一口气,忽然变得平静:“不骂了。”
    路楠:“哎,你别生气,我跟你一起去找他谈……”
    沈榕榕:“我要杀了他。”
    第三十六章 “好翘啊,宋老板。”……
    等劝说沈榕榕放弃刺杀jk的计划, 已将近傍晚。宋沧回来了,拎着新鲜的刺身。
    两人吃完晚饭,开车出门送货。宋沧代客人拍了几套旧书, 路楠坐在后座, 翻开一本。这是1949年上海市立戏剧专科学院的毕业汇演记录, 那时候没有影像记录,全都是照片,十分珍贵。翻到封面,赫然还有两个签名, 一个是老师,另一个是现在非常有名的某个演员。
    “这本相册多少钱?”路楠问。
    “你猜?”宋沧从后视镜看她。
    “……两千?”
    “再加个零。”宋沧笑着,“别太惊讶, 旧货市场的东西就是这样, 没有一个固定定价,受欢迎的时候就贵, 奇货可居的时候也贵。这批记录数量很少, 有这两个签名的更少。”
    趁着等红灯的间隙,宋沧回头告诉路楠, 扉页签名的那两个人都相当出名,曾是师生关系, 毕业不久后因琐事决裂,老教授前年身故, 再也找不到两人关系和缓的可能了。这本相册之所以价格昂贵, 除了它本身足够珍贵之外, 扉页上的两个签名更是难以复制。
    “你看64页。”
    路楠翻开书页,64页是两张汇演的剧照,一个《玩偶之家》, 一个《雷雨》,是最常见的毕业汇演剧目。宋沧启动车子,逐张地跟路楠说照片里的人和事。他很会讲故事,钩子一个接着一个,路楠顾不上翻书,静静听他说。
    “……好玩吧?”宋沧停车,回头,“等你找到了工作,还要继续来故我堂兼职听故事吗?”
    路楠没想到他说了一路,竟然是抱着这个打算。“宋老板发工资吗?”
    “当然。”宋沧说,“我不仅给你发工资,我还是你的厨师,营养师,我还陪聊,陪玩,□□……”
    路楠已经开门下车,顺势瞪他一眼。
    买家十分满意,临走时还让宋沧捎了点儿水果回家吃。宋沧先带路楠去他熟悉的夜宵店买东西,回家立刻关了故我堂的门,早早打烊。路楠正给白猫和三花倒猫粮,宋沧说:“我先去洗澡。”
    他走上楼梯又折回来:“不用担心,我这儿什么都有。”
    路楠抓起一把猫粮作势要扔,宋沧笑着跑了上去。“有病……”她嘀咕,只有三花猫听见她的声音,“我……我不是成天只想着那个。”
    谁都不是成日只想那个,但那个太有意思。宋沧花样繁多,又铁了心要让路楠舒服,路楠被他折腾得眩晕,喝下去的水似乎又通过毛孔排了出来,两个人贴合的皮肤都是湿漉漉的。情.欲变成了具体的东西,呼吸、声音,舌尖的舔舐。宋沧不强求她品尝自己的味道,反倒热衷为她服务。
    路楠问他到底有过多少对象,实践过多少次,他想了会儿:“我比较重视理论。”
    他用薄被把路楠和自己裹起来,两个人靠得很近对视。满足之后有种疲倦的慵懒,谁都不说话,小动物一样蹭着彼此皮肤,交换一声两声笑。路楠不想动,也完全不去想任何让自己烦恼的事情,她在被下握着宋沧的手,细细摩挲他的指尖。前所未有的安全感潮水一样把她覆盖。
    两人洗了澡,把睡意也洗干净了。夜已经很深,宋沧从厨房里拿来没吃完的刺身和水果,烤了一点儿青菜土豆和肉片,啪嗒啪嗒跑上二楼。
    “我一直都很想跟女朋友在这里吃饭喝酒。”他打开靠近书房那面墙上紧闭的狭长窗户。路楠探出头,发现这竟然是一个可以翻出去的通道,窗外是一个很窄的平台,被铁制栏杆围着,正好能容纳两个人坐下。
    “你是第一个。”宋沧说。
    “骗人。”路楠根本不信,“我估计是第一百个吧。”
    “我从不带人上二楼。”宋沧正色道,“故我堂是我的,但也是钟旸的,我不会让人留宿。目前在我床上睡过觉的只有高宴和你。”
    路楠眉毛一挑:“……哦?高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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