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锅下面是炭匣,中间有个高耸的烟囱,上面正冒着烟气。
    铜烟囱四周是一圈圆锅,里面的辣鸡汤正在咕嘟沸腾着,孙九娘一进来就能闻到辛辣之味。
    “哇,这汤底是新熬煮的?”
    孙九娘好奇地问,卷起袖子过来帮她们端盘子,沈如意招呼郑欣年跟她一起看地上放着的碗碟,闻言道:“是呀九婶婶,这也是咱们食肆的招牌,今日请您跟年年哥品鉴。”
    孙九娘笑着把各色菜肉放到桌上,边放边笑:“我今日还去看过,桌椅铺面都洒扫干净了,就连菜单木牌也都做好,陈六郎正在让人挂墙。”
    沈怜雪她们忙得脚打后脑勺,这几日实在没时间过去盯工,好在陈六郎用心,孙九娘也每日都过去瞧一眼,这才一直顺利。
    “多谢大姐,你辛苦了,往后大姐就不用再叫外食,直接铺子去吃便是了。”
    孙九娘也不同她客气,道:“那好,我可想椒麻拌面了。”
    沈怜雪笑道:“管够。”
    他们这边说着话,那边郑欣年看着沈如意正在摆弄的瓷碗瓷碟,一眼就看出里面的关键。
    “上面的梅花数量代表售价?”
    这个点也是裴明昉提出的,他道即便盘碗分出颜色,亦或者让食娘子和掌柜背下食单,却也会因为人多而忙乱,因此,每样食材的碟子上都要标好价格。
    比如说,用来涮锅的素菜都是四文,那么便统一用小竹筐,轻便便宜,特殊又好记。
    而荤菜比如说羊肉鸡肉杂碎等,都用标注有两朵四瓣梅的青瓷碗来盛放,同款式还有四瓣双梅碟,这样若是选两个麻酱馒头或者糖三角,亦或者一碗椒麻拌面,都是一样价格,好算也好记。
    食客都不用多问,时间长了很简单就能分辨食物价格。
    郑欣年帮着沈如意一个个检查碟碗,感叹道:“裴大人真是令人敬佩,不愧是我辈楷模。”
    沈如意嘟嘴:“年年哥,你怎么不夸我?怎么都夸爹爹了?”
    郑欣年倒是一本正经:“如此巧思,心思又细腻,定是裴宰执所思所想,若是你啊……”
    郑欣年看着她道:“你只会说一大通奇思妙想,最后实际要如何做,还不是要裴宰执或者雪婶给你兜底。”
    这倒是说得一般无二。
    沈如意瘪着嘴看他,片刻之后,却还是笑了:“年年哥,你也很聪慧,我就当你是夸我了。”
    郑欣年看着小丫头笑了。
    他们这边嘀嘀咕咕,那边母亲们便喊:“开饭了。”
    沈如意抬起头,跟郑欣年一起飞快起身,两个人迅雷不及掩耳闪现在桌边:“开饭!”
    他们每个人都饿了。
    大家在圆桌边坐下,沈怜雪端起桂花酿,对这众人道:“生意兴隆,红红火火。”
    桌上的铜锅里,火锅高汤蒸腾出馋人的香味,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她们异口同声:“红红火火。”
    第71章 【二合一125-126……
    开封府的地牢阴冷又潮湿,大抵因为临近汴河,所以地牢里的水汽经年不散,常年呆在里面,骨头缝都能拧出水来。
    柳四娘披头散发坐在发了霉的草席上,她身上穿着补丁叠补丁囚衣,也不知被多少囚犯穿过,散发着难闻的臭味。
    柳四娘靠在墙壁上,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冬日里的地牢比冰窖还要寒冷,她只能借着自己身上的那点余温来驱寒。
    她已经分不清自己被关进来多久了,大狱里的白天和黑夜并无区别,窄小的高窗根本照不进阳光,无法把这牢狱里经久不散的霉斑和潮气晒干。
    但这些似乎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柳四娘一直心心念念,到底是谁杀的方言之。
    那一日榆树巷一百三十八号虽然很是恐怖渗人,方言之也没什么人样,但柳四娘还是一眼便认出自己的女婿。
    人她不会认错,事她也不会记错。
    即便她现在已经因为大狱的惊吓而有些意识错乱,她也不会失去神智,以为是自己杀了方言之。
    不是她,肯定是另一人所为。
    那杀害方言之的又会是谁呢?
    会是那个引她去榆树巷一百三十八号的泼皮吗?那个人到底是谁?柳四娘实在也想不起来,又老又丑的一个男人,她曾经认识吗?
    不,她不认识。
    柳四娘满是血痕的手指在地上来回扣着,在凹凸不平的石地上划出斑斑血迹。
    她似乎不知道疼一般,双目无神地扣着,嘴里还嘀嘀咕咕地念叨着。
    “他是谁?他是谁?”
    一回儿,她又开始说:“是他吗?是他杀的吗?”
    可是为什么?为的就是要陷害她犯了杀人重罪吗?
    就在这时,大狱里突然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有人打开了铁门,拖着一条铁链子往里走。
    呲啦,呲啦。
    铁链在地上划出刺耳声音,伴随而来的,还有微弱的痛呼声。
    “放了我吧,放了我吧,”那人含糊不清地哀求着,“是我杀的,我认了,我认了。”
    那痛苦声音由远及近,柳四娘蓦然抬起头,便看到一个血肉模糊的身影。
    似乎已经被打得没力气行走,这个犯人是被狱卒架着手,往大狱里拖拽着走的。
    她脚上的铁链子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而她本人的痛呼声也让人从心底里发寒。
    从她身上氤氲而出的血染红了她身上那件旧囚衣,啪嗒啪嗒落到地上,在凹凸不平的石地上留下淅淅沥沥的血泊。
    这是柳四娘第一次看到被用重刑的囚犯,也是她第一次直面一个人被打成这样的惨状。
    即便当年从边疆流亡,一路辗转来到汴京,一路上她见惯了为了生存的不择手段的人,即便再如何险恶,她也没有哪怕一次,遇到这种让人从心底里生寒的压迫和恐惧。
    以为那个时候的她,不过是置身事外的路人,她甚至可以跟在后面再一次伤害那些受难者。而此刻的她,却跟那个血人一样,都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狭小的牢房禁锢住了她,脚上的铁锁链沉甸甸的,绑缚住了她的灵魂。
    柳四娘终于有些害怕了。
    这么多年,她何曾面对过这样的局面。
    她蜷缩在那,把头埋进膝盖里,她不想挨打,不想半死不活地躺在大狱里,不想毫无尊严地被人审问。
    她是沈家的大娘子,是沈氏香水行的东家,沈家数十号人要听她号令。她曾经有多风光,如今就有多落魄。
    柳四娘哆哆嗦嗦蜷缩在角落里,她捂住自己的耳朵,可隔壁牢房的□□声却如同魔音一般,不停往她脑子里钻。
    “我错了,是我杀的,我认了。”
    那人的□□如同魔咒一般,不断缠绕她的神智,令她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是我杀的吗?”
    柳四娘心里突兀地传来一道声音。
    她的意识都有些飘忽,在她的记忆深处,她在榆树巷一百三十八号的最后一个画面就那么凭空出现在脑海中。
    她浑身是血,手上拿着菜刀,真低头看着脚下的尸体。
    满屋子的血腥气钻入她的鼻尖,她手上微微用力,菜刀微微一晃,上面的血迹便顺着刀尖滑落在地。
    柳四娘猛地抬起头,她死死捂住耳朵,告诉自己:“不是我,我没有杀人,不是我。”
    她一向自诩理智清明,心志坚定,没有任何事,任何人能扰乱她的心,为何现在居然会心神错乱?
    柳四娘突然从地上跳起来,她噗通一声趴在牢房的栏柱上,对着路过的两个狱卒喊:“什么时候轮到我?我的案子呢?有没有人管?”
    “有没有人管我!?”
    那两个狱卒对视一眼,其中年长的那个微微一顿,冲她道:“喊什么喊,不懂规矩,不审你不是好事吗?”
    他挑眉笑:“你那么想死啊?”
    柳四娘惊愕道:“可人不是我杀的,我是冤枉的。”
    另外一个年轻些的狱卒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道:“每个进来的人都是这么说的,但又有几个清白?”
    “如今咱们是靖王殿下代理府尹,他老人家赏罚分明,你放心等着便是了。”
    “你无愧于心,便不怕审,是不是?”
    那老狱卒倏然往前一伸脖,那双略显昏黄的老眼死死盯着柳四娘:“清清白白,无愧于心,就不害怕。”
    柳四娘被她看得下意识收回目光,不敢再看他。
    老狱卒了然笑起来,他扯了一把年轻狱卒,拉着他往外走,嘴里唱着小曲:“三月光正艳呦。”
    柳四娘手上一松,整个人犹如被抽了骨头,直接瘫坐在地上。
    她现在什么都顾不上了。
    什么大娘子的体面,东家的尊严,全部都在这阴暗的监牢里被剥离。
    柳四娘缓缓闭上眼睛,待到此时,她突然意识到没有人可以救她。
    她在汴京本就没有亲人,沈文礼瘫痪在床,估摸着这几日怕是已经熬走,而沈雨灵……若是沈雨灵认为是她杀的方言之,她怕是恨透了她。
    待到此时,柳四娘真正感受到了孤家寡人,孤立无援是什么滋味。
    一如当年的沈怜雪。
    她忽然环抱住冰冷的身体,低下头小声说:“你现在好好的,别怨我,别怨我。”
    但这细碎的话语,却挡不住她内心深处的领一道声音。
    那是她志得意满时,去看望沈文礼,被他怨毒地诅咒。
    他说:“你也不会有好下场的。”
    真的吗?
    柳四娘几乎要心灰意冷。
    然而就在这时,监牢的外门再度被人开启,外面传来细碎的说话声,隐隐约约,叫人听不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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