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舍不得死,舍不得权位,更舍不得身后名。
    太过看重旁人眼中自己的模样,便会失了自己真正的模样。
    明瑕觉得这场闹剧看够了,他的视线慢慢朝洛银方向挪过去,方才还一直盯着墨安的洛银此刻也收回视线,目光淡然地扫过吵杂的众人,二人在纷乱的人群里简单地撞了一下视线。
    大局已定,无可更改。
    宁玉的声音破开了那些议论纷纷,他道:“今有洛尊者还原当年真相,便不能让墨安贼人再有机会为祸人间,他修为甚高,便是一缕被困的魂魄也不是我等可以裁决的,便请洛尊者当着我们的面,让他魂飞魄散。”
    “对!让他再死一遍!”
    “若非是他将世道搅乱,我师父也不会在与妖族战斗中牺牲!”
    “没错!让他魂飞魄散!我师兄、师弟,皆在半年前死于诛仙阵,这笔账一定要算!”
    “雷霆极刑,万剑贯心!”
    “雷霆极刑,万剑贯心!”
    “雷霆极刑,万剑贯心!”
    ……
    洛银听到这些人的声音心中已然看开很多,可还是要表示些许惋惜。
    她不是个会演戏的人,至少过去不是,但人重活一世,知利弊,懂分寸,更看明白了这一生自己要的到底是什么。
    洛银露出惨然的模样,痛心疾首道:“墨安曾为吾恩师,吾心有不忍,可他为人不仁,为道不义,终将害人害己。吾曾有言,冬至这日必会给诸位满意答复,今日墨安便在众人面前,雷霆极刑,万剑贯心还是魂飞魄散,皆由各位处置。”
    洛银语毕,人群中便有一道剑光朝墨安的方向刺了过去,那剑穿过锁灵阵,贯穿了墨安的心脏,重新回到执剑者的手中。那人也不过是个潞州仙派的少年侠士,本家便在墨安设下诛仙阵百里之外的村落里,一村的亲族好友皆被诛仙阵所害,他对墨安的仇恨,哪是一剑能抵的?
    开了这个先例,凌空的剑便纷纷闪着寒光,每一柄上都带着对墨安的恨意,不论是诛仙阵的恨,还是这几百年来修道界落寞的恨,又或是当初墨安在天光之境中残害他们先辈掌门长老的恨。
    一瞬间,灵州雪山旁的剑光灵力几可冲天,破空声嗖嗖而来,墨安的魂魄被剑雨贯穿多次,早已四分五裂难成形状。
    那些灌入灵力的剑劈开了他的魂魄,若非锁灵阵困住他,他连人形都难保。
    他那正气凛然的面容因痛苦狰狞地已经看不出五官,在场众人一人一剑,便是万剑贯心也持续了半个时辰有余,每一剑上,都伴随着那人对墨安的唾弃、憎恶。
    洛银此刻居然还能在他那破碎狰狞的五官中看见墨安的眼,她好似能从这双眼里看见他对自己的哀求,若此刻他能发声,必然希望洛银能看在往日他教导她成才的情分上,让他死得痛快一些。
    最后一柄剑,像是一块冰,骤然割裂了那双眼,眼珠两分为四,洛银眼也不眨。
    这一剑没有任何声音传来,所谓的冰也不过是一块剔透的玉。
    明瑕整理衣袖,突然觉得有些畅快,便是这么些年积累在胸腔里的那股闷气终于散得干净,除去墨安那双能蛊惑人心的眼,他什么也不是。
    真挚的,热烈的知己至交,也不过是他多年前初入人间,再见天光之境的自我感动,半张毁容的脸换这一剑,不值。
    被割裂的墨安魂魄还在光柱中勉强维持人形,碎裂成一片片难以拼凑,每一片魂魄的光都透着隐隐黑气。
    直至天上再无剑光,洛银知道这些人的气也几乎撒干净了,便不再看向墨安,背过身后一道雷霆从光柱上空劈下,无风无雨也无雷鸣,霹雳而落的光将雨后白昼照得更加明亮。那道雷霆落下后在墨安的魂魄上燃起了一簇火焰,眼看着每一片魂魄都被烧成灰烟,甚至无需风吹便在空中消散不见。
    多年前的灵州雪山,洛银若无造化,早在成仙时便死了。
    多年后的重明山谷,她也因当初造化,才从诛仙阵中挺了过来。
    洛银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想法,不知她引下魂飞魄散的雷霆,和当初诛仙阵将她灰飞烟灭的雷霆,打在人的身上究竟哪个更疼一些?
    想法只存在一瞬,便被她无聊地挥去,新仇旧恨,随墨安彻底消失也一并消散。
    这一生,洛银经历过两次生死,第一次让她看破成仙不过尔尔,不如在人间逍遥快活,去做那些当初自己没能做过的事,体会修道不曾体会过的快乐。第二次她果然成仙了,且成仙当真不过尔尔,更验证了她当初所想。
    其实她从不曾真的追求过成仙大道,机缘巧合,才让造就她的今日。成仙与否洛银并不在乎,她所在乎的,一直想要的,也不过是游遍大江南北,吃遍天下美食,养只听话乖巧的狗,停停走走,自在逍遥。
    过去她将背负于身上的责任看重,忽略凡人的一生本就是为自己而活。
    如今她已有为所欲为的资本,便不再委曲求全,也不再受人间琐事干扰胁迫。
    锁灵阵被撤,山间的风雪再度袭来。
    寒风中凛冽的冷梅清香犹在,而墨安存在过的痕迹被吹得干干净净,若非众人腰间的佩剑上还残留些许气息,便要以为方才是他们一脚踏入了洛银设下的幻境。
    洛银欲带谢屿川离开,谁也不敢阻拦,可人群中仍有纷杂的质疑,问她为何要将一个妖救下,那只妖还是曾经占领幸州的妖王。
    洛银的视线穿越人海落在开口之人的脸上,神色淡淡,只觉聒噪。
    人与妖的仇恨虽是墨安挑起,经过几百年的发酵,也不会因为墨安消失而一并清除。洛银知道,想要堵住悠悠众口太难,这一场诛杀墨安的仪式,不过是她想将谢屿川身上背负的罪,在修道界面前洗得干净些。
    可那些死人,一如他魂魄中永远存在的血腥味,表面洗得再干净,堵住再多人的嘴,也不能彻底消散。
    “墨安杀人,他难道真不知晓?他如今还活着,便是当时理智尚存,即便他受墨安胁迫,那一千多人中就没有他的血债了?”
    “洛尊者如今成仙,想做什么我们自然无法阻止,可谢屿川是妖,他对幸州所作所为,我重明仙派永不原谅!”
    “日后再见,亦会是仇敌!”
    幸州被妖族祸害后,对妖的厌恶尤深,谢屿川曾将他们关在万窟洞天里备受折磨,他们又怎能不记恨?
    宁玉沉默着看向洛银,在这一瞬,他们好像回到了古河仙派的浮光城,死而复生的洛银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时的样子。
    她仍旧站在修道界的人海面前,背后交给谢屿川,与天下对峙。
    娇瘦的身形在风中浮动着仙气灵光,她看上去也不过是个十八左右的少女,容貌永远停在了她成仙时最美的一刻,这样一道身影,甚至都挡不住身后的谢屿川,却犹如拥有千军万马,执着地捍卫着自己所在意的人。
    宁玉见之再想自己,胸腔跳动得厉害。
    一个人能否成仙,果然是看心的,哪怕他当初没有因为红樱损了道行,从此修为停在化魂境,他也成不了仙,更遑论现在的自欺欺人。
    在来之前,宁玉还想他与洛银原来一样,都是为了情爱,甘愿束缚一生。
    但因情爱被束缚的只有他而已,自欺欺人的也只有他,洛银是清醒地爱着那具身体里谢屿川的灵魂,也深知自己护着的是谁,要的是什么。
    “呵。”
    低低的嗤笑传来。
    洛银抬眸看向重明仙派的掌门,眼底已然是上位者对凡人的轻慢,她觉得世人可笑,有些罪受来当真不值得同情。
    “怎么?许你们修道界将妖关进万窟洞天,便不许妖将你们关进万窟洞天?你们不过在里面待了几个月,可那些妖却在里面待了几百年。”洛银摇头:“若无妖族将你们关在万窟洞天,诛仙阵席卷重明山谷,遍地焦土,你当你们能从中逃脱?怎还有命如今站在我的面前,说出要杀了妖王这种大言不惭的话?”
    “你!”重明仙派众人一时哑言。
    “三年一次重明探洞,其中死了多少妖?有多少是好是坏?”洛银冷眼看向他们:“诛仙阵下苟且偷生的又有多少修道士?其中多少是好是坏呢?”
    “你怎可拿我等与妖相提并论?”一人怒道,被海长老瞪了一眼。
    “你又怎敢与吾吱声?”洛银一声喝出,八方风雪如刀,刷刷刷飞入林中,完全避开了众人,却将他们腰上或背上佩戴的剑绳纷纷割断,瞬间万剑落地,卸了他们的甲。
    宁玉见状,正欲出面。
    妖界和幸州的仇恨不比其他州地,的确难以缓和。
    正在此时,一道女声带着哭腔传来,不顾一切阻拦地闯入众人视线。
    “谢公子不是恶人!他是好人!他杀的人都是罪有应得!”
    涂颜满面是泪,她原先被宁玉关押受审,甚至没放她回灵州境内,却不知为何会出现在此。
    第111章 一百一十一   洛银觉得可笑,又松了口气……
    “墨安用谢公子的身体杀人, 谢公子的确残存意识,可他所杀之人皆是恶人,是为了保护寻常百姓不受欺凌不得已而为之!”涂颜哭喊道:“我从潞州一路往幸州走, 刚入幸州便遇见了重明仙派的弟子, 他们、他们要挟我, 欺辱我, 说若我不答应他们便将我押送给宁前辈,你们重明仙派的才是恶心的伪君子!”
    涂颜像是失了理智般, 看向重明仙派的弟子眼眶布满猩红的血丝,她还记得自己险些被人强迫,受辱之事,若非谢屿川突然出现将那些人杀了, 那她也早就死了。
    回想当时情形,涂颜浑身颤抖。
    那几日她逃出了潞州,浑浑噩噩, 头脑也不清醒, 只有一个念头便是去找谢屿川,因为只有谢屿川知道她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天下苍生, 只有他知道, 从头至尾妖族都是受到了洛银的胁迫,洛银才是那个狼子野心之人。
    可她还没见到谢屿川,就遇见了一行其他门派的修道士。
    幸州经此大难,城池的看守都不知所踪, 各门各派需恢复元气,重明山谷成了一片废墟狼藉,重明仙派的掌门根本无力顾全那些低等弟子,于是他们便成了在幸州上空的巡逻队, 凡是进入幸州各城镇的寻常百姓,都得给他们一些好处,那是所谓的庇护费。
    起初他们说得冠冕堂皇,说妖界攻入幸州时,是他们挡在了众人面前,损失惨重,如今妖界撤兵,这些百姓想要回到自己的故土,得示好,也让那些与妖对峙冲在前线的修道士有所慰藉。
    有钱的百姓掏钱了事,没钱的百姓就像是遇见了土匪般,被他们好一顿毒打欺凌,若是人群队伍里有貌美女子,更有甚者要将那些女子作为“好处”供奉,好人家的姑娘落在他们的手中,难免是一顿摧残。
    涂颜从小娇养着长大,修道又能提升气质,她自是有些相貌资本,混在百姓之中也很打眼。
    那些欺负她的人将她拖到了巷子里,光天化日便露出□□,涂颜惊恐之下自报家门,说她是灵州仙派掌门的独女,若是被涂掌门知道他们这般欺负自己,一定会杀了他们。
    当时那两个重明仙派的弟子是怎么说的?
    他们说:“原来你就是那个叛逃灵州的小丫头?宁玉现在满世界找你呢!你们灵州仙派早亡了,你爹也不会认你的,不如你乖乖从了我,日后跟在我身后还能吃香喝辣,否则我就将你扭送宁玉,想必你在他的手下更没好果子吃。”
    乱世之中最能看出人心,平日里装相,各门各派师兄弟师姐妹地道长短,一旦让他们独有权利,也露出了魂魄里最肮脏的本来面目。
    在这座小城的巷子里,的确是唯他们独大,没人会救涂颜。
    涂颜惊恐之下想要一死了之,却没想到一道漆黑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那两人身后,随着涂颜的一声尖叫,温热滚烫的血液喷洒了她满脸满身,那两个趴在她身上妄图行恶的男人甚至没来得及发出求救声。
    上一瞬还在奸笑的男人一并倒地,浑身漆黑满是血腥气的谢屿川出现在涂颜的面前,他的眉心紧蹙,凌乱的发丝下只露出半张苍白的面孔,他的脸上也有血迹,那是旁人的血,可他毫不在意。
    杀了人后,谢屿川便弯腰去扒那两个男人的衣服,完全无视一旁浑身暴露出来,颤抖的涂颜。
    涂颜也是过了好一会儿,才从惊恐中认出谢屿川来。
    她经过方才那一吓,反倒将自己的理智找了回来,谢屿川如今看上去怎么也不像是个好人,面不改色地在人界地盘杀了两个重明仙派的弟子。
    洛银死后,谢屿川便疯了。
    涂颜也开始疑惑,当初那个对她温柔缱绻,向她控诉洛银的阴谋诡计的男子,真的是谢屿川吗?
    他的衣衫破了,一根金钗从过大的领口处掉了出来,哐当一声顺着路面的倾斜往坐在低处的涂颜滚过去。
    谢屿川扒人衣服的手一顿,他的眼神顺着金灿灿的云纹钗看去。
    涂颜将脚下的钗子拿起,她想还给谢屿川,却又不敢说话,她觉得谢屿川疯得很可怕,闻到对方满身的血腥味,她怕谢屿川也会一手抓断她的脖子。
    瑟瑟发抖之际,谢屿川的眼神落在了涂颜身上。
    他看见了白花花的身体,也看见了乌黑披散的发丝,那张脸模糊不清,可清楚的是她手上的钗子,女子的呼吸声很紧张,也很恐惧。
    谢屿川连忙将一旁扒下的男子的衣衫往涂颜的身上披去,肮脏的手掌往身上擦了擦,才顺着涂颜的发丝抚摸她的后脑,声音沙哑地安抚道:“姐姐,不怕。”
    惊恐与疑惑的眼看向他,谢屿川顿时往后退了几步,他头痛欲裂,已经看不清那道身影究竟是谁,他唯有去辨认金钗,只知道那是金钗的主人,那是洛银。
    那他呢?浑身血污,杀人无数的人,又是谁?他此刻到底是墨安,还是谢屿川?
    谢屿川身体里的另一道魂魄想要占据上风,又被他生生压制下去,他知道,杀人是他自愿的,所杀的两个皆非好人,他不是墨安,他是谢屿川,他要做的……便是杀死墨安。
    “我是屿川。”谢屿川抱住头,痛苦地蹲跪下来,不断地给自己灌输:“我是屿川,我是屿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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